的确总能给我以力量,我不知那是一种什么力量,甚至可能是一种抽象的力量,但那的确是撼人的力量。
我失去工作曾非常软弱地向老人提出请求,想做一名图书管理员,哪怕开始是临时性的。我说图书馆是我童年的梦想,这您是知道的,只要给我一个开始我就会很好地做下去,我会永远做下去,您能跟馆里人说说吗?我当时真是昏了头,说完就后悔了,无地自容。
雪后老人出来散步,我也散步,我们相遇,见到老人那一刻我就知道事情毫无希望,几乎立刻想拿出调查所的羊皮工作证给老人看,安慰一下老人,也安慰自己。工作证就在贴身兜里,几乎摸了一下。我身体发飘,正好是愉快活泼的样子。我们一老一少,一支手杖,相互搀扶,在积雪的街景上并没引起太多的目光。街上几无行人,没什么汽车,骑自行车的人匆匆而过,大多只稍稍侧一下头。我不知道观注北京的卫星是否会注意到我们,据说拍下的照片相当清晰,连地上的烟盒名片都能成像。我曾看过一次航天摄影,没看到名片或烟盒,但是的确看到过报纸,标题十分醒目。
老人的房间一切如故,但这次我非常适应,几乎没有时间的错位感,也就停留了不过一两秒钟,我想可能是房间比较温暖的缘故。火烧得很旺,铝壶咝咝作响,水开了一段时间了。可能由于热气球的原理,屋顶垂状灰尘差不多是自然地飘摆,非常整齐,像一种舞蹈。我跺脚,老人不跺,我想老人从来不跺。老人放下手杖,扶着两屉桌,颤颤巍巍开暖瓶给我倒水。没有茶,老人从不喝茶,只喝白开水。白开水展示出一种白色的时间,颤抖的时间,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倒在了外面,顺桌子流,形成很好的图案,类似温泉。我看到而且听到自己同老人争执,我要夺下暖壶倒水,老人充耳不闻,毫无感觉,一任时间漫流。我说我不喝水,您别倒了,我给您倒上,我坐不住,雪天您可别出来了。我终于还是夺下老人的暖壶,扶老人坐下,给老人把水倒进搪瓷缸。提下铝壶灌暖瓶,蓄蜂窝煤,到院子里灌上凉水,重新坐在火上。倒炉灰,冬天每次来都要为老人清理一次垃圾,倒在街上圆形的垃圾筒里,有时要跑上好几趟。老人的炉灰通常堆放在两处,一是炉旁,一是门口的角落,门口堆太多了,邻居通常给倒掉,我来一次不管多少都要彻底清理一次。
最后擦掉桌上的水,嘱附了老人的身体,准备告辞。
老人直瞪着我,看出我要走,嗫嚅着说:
“我快倒不动一杯水了,可我还是能倒,你坐下。”
我喝老人倒得满满当当的水。
“洒了不要紧,”老人说“这是一个人的必然,人到老了事情非常慢,还控制不住,越老越慢,但是你知道从快倒不动水到倒不动水要多长时间?很长,长得你无法想象。”老人说:“今天举不动暖瓶了,你以为完了,到头了,可明天可能又举起来了,这个过程你知道这又要多长?还是很长。什么都要耐心,面对死亡也要耐心,他不招你去你就不能去,我厌了,别人也厌了。”
“您不能这样说,您很硬朗。”
“我与死斗了二十多年了,呵,也不是斗,这个词不恰当,应该是‘守’是吧,是‘守’,‘守’了二十多年,我是有贡献的。”
“您培养了我,就是我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