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灯要回笨了。

这年甘运来路过保定，他奉向大人之命看望过顺容和取灯后，声称还要回笨。取灯暗自动了心，跟顺容商量说，妈，我也想去一趟笨。

顺容放心了。

取灯十五岁了。

文麟不似文麒那么“活泛”在学校他迷恋英文和历史，课外迷恋的是西洋音乐。他有一架自动换盘的留声机，他还积攒了成的唱片。取灯不断从他那里听到一些外国音乐家的名字，文麟告诉取灯，贝多芬的第三响乐叫《英雄》，第六响乐叫《命运》。俄国力集团的首领叫莫索尔斯基。而圣桑的《天鹅之死》并不是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文麟少言寡语，喜一个人思想，还喜一个人到街上吃零。有时他会背着顺容，带取灯一块儿到街上找零吃。一块麦芽糖，一把铁蚕豆，一串红果夹着桔的糖葫芦。文麟吃，取灯也吃。直到文麒文麟都赴北京考大学之后，取灯还留恋着她和两位哥哥在一起的日。

顺容思忖片刻，没有立时回答取灯。平心而论，她是不愿意取灯去笨的，她愿意取灯和她一样，也对那个黄土小村采取一视而不见的虚无态度。顺容对笨一向就是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的。取灯见顺容不置可否，也没有立着顺容表态。甘运来却不时背着顺容向取灯输笨的事。他说，单说笨的天吧，他从南到北从来就没见过像笨那么蓝的天。取灯说，清苑的天也蓝，取灯放电影时去过保定南边的清苑县。甘运来说，不行，离保定太近。离城市近的乡村，烟尘就多。“还有，你知恁家的大门朝哪儿开？”甘运来说大门时竭力调着“恁家”“恁家”使取灯的心怦怦起来。她好像这才意识到笨也是她的家。甘运来这么认为，她也应该这么认为。也许就为了“蓝天”和“恁家”取灯主意已定。她不再等待顺容的应允，便收拾起行装来。顺容看取灯整理行装，知想挡也挡不住她回笨了。又寻思，自己和女儿终归不同。再说取灯要是请示老呢，老肯定不会反对。这就不如表现些开明吧。她对取灯说：想跟甘叔叔去看看就去吧，等甘叔叔回吴淞时再把你带回来。顺容想，一个在大城市长大的新式女孩，莫非还真能受一个黄土小村的引？老思念笨，是土生土长；取灯可不是土生土长。不三天，最多七天，她就得想回保定。想到这儿，她又细心地问甘运来：“甘副官，你哪天回吴淞？”甘运来说：“向大人只给了我十天假，这说话已经过了三天。”

第二天，顺容从街上叫了两辆洋车，甘运来带着取灯的行李乘一辆在前，她和取灯同坐一辆在后，穿过保定西大街的碎石路直奔西关车站而去。

见着取灯的成长，顺容有时候会显得不知所措。少了对妈和保姆的训斥，她仿佛对取灯的一切就无法下手了。她对取灯的衣着设计也一次次遭到取灯的反对。那次她知取灯要跟文麒去见王元龙，便格外兴奋，因为她本人也正倾慕着这位保定籍的电影明星。她自作主张到天华市场的万里鞋店给取灯买了一双猩红的漆鞋，气得取灯差跟她翻了脸。平时她自作主张在取灯房中摆下的绢蜡果，让取灯都送回了顺容房里。顺容见取灯听唱片，就也给取灯买了两张“戏盘”一张是评戏《小老妈开嗙》，一张是稽表演《洋人大笑》。她把它们永远压在了一个什么地方。当顺容又张罗着给取灯买什么东西时，取灯就对她说：“妈，这买东西的事往后你就别心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了。”顺容知自己的兴趣和取灯不对路，可还是忍不住跃跃试地要给取灯添置件。顺容对取灯是真心，越是真心，取灯和她之间就更容易陷尴尬。

谢天谢地，幸亏你不希罕灯光这件。电影院里的灯，杂技棚里的灯，不都是灯吗。他还暗自欣喜他对取灯的设计和教育收到了效果，取灯已不再是喜蹬梯爬的那个小闺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