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懒做。但她是她的妹妹,她不能说。丫头长得倒是很漂亮,但就是因为漂亮,才让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能放心。前一年夏天,丫头在家里和父母吵翻了,就到她家里来,什么活也不帮她干,整天在家里看杂志(她在心里说:过去在学校里学习不用功,现在倒认起真来了),要不就是到村口的小店去买零食吃。她有时看见自己的男人看他的小姨子的眼神都有点不正常了,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就把妹妹撵了回去。在心里,她也就知道,但凡男人都是馋猫,总想偷点腥吃。只是她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男人,永远是吃着碗里的,还要想着锅里的。有了老婆,还要想着小姨子。自己嘴里嚼着的肉,永远不及别人嘴里嚼着的香。
邓一群知道自己对家人意义的重要。全家人都把他看作是改变命运的福星。在这个村子里,九成人家姓陈。陈是大姓,然后依次是朱、廖、江、刘。姓邓的只有他们一家,很多时候势单力薄。没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是不知道家族的力量的。邓一群清楚得很。但他如果不能分配在政府部门,而只是分配在什么机械厂,那么他对这个家庭有什么庇护作用呢?没有。
就在那次毕业生会议上,有一个女生引起了邓一群的注意。在发言的时候,他听到她介绍自己是师大的。南方师大跟他所在的南方大学靠得很近,只有两站路。假若从城市上面做一个俯视,它们就像是紧挨在一起的两个绿色花园。平时这两个学校的学生经常走动,还有跨校恋爱的。邓一群过去也随别的同学去过师大,举办过同乡联欢会,但仿佛从没见过她。她学的是中文。她的发言颇受人事局的领导注意,因为她很会表达,说了很多“官话”这显然不仅是由于她学的是中文,而且还由于她的出身。后来邓一群的这种推测得到了验证。与她相比,邓一群几乎没说什么,只是窘迫地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与所学专业,然后就是表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分配”都是现成的套话。当然毕业生们除了讲这些陈词滥调,也确实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分配上的事情事实上由不得自己。不少学生家里都有一些或多或少的社会关系和后台,而邓一群什么也没有,所以注定他不会有好单位接受。他不能抱怨什么。他的妈妈是个老实的农村妇女,现在,满头白发,牙齿也都快要掉光了。他的大哥老实巴交,除了在家里能对嫂子发点火,在大场面上连一句整齐的话都不会说。找遍所有的亲戚,也没有一个有用之人。这样,他能指望自己会分配到什么好工作。
那种表态让邓一群感到一种深刻的痛苦,那就是——他明明没有那颗红心,没有两种准备,但他还必须这样说。组织是一种什么东西?就是你心里明明不愿意,但它却逼你笑着对它讨好。这是邓一群第一次领教组织机构的严酷。当然,后来他也感觉到它的甜蜜。
那个女生事实上不仅吸引了邓一群的目光,也吸引了所有在场的男生的目光。参加会议的不到二十个女生,但她是其中最漂亮的。她叫陈小青。邓一群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可以分配到好工作,而他却不能。他不能,不是因为他所学的专业不吃香,而是他没有一个好父亲。他的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最后早早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才五十岁。四十六岁那年得了肺炎,在没有得到彻底根治后还继续在地里劳动。那时候家里一下子分到了十多亩地。父亲就领着哥哥姐姐们没日没夜地干。他心里有着这样的壮志:要给三个儿子每人盖上一幢房子娶亲。但事实上他却只给大儿子盖了一幢,然后全家掉进了债窝——为了给他治病,家里四处举债。但他最后还是死了。他死的时候,邓一群才上大一。事实上,邓一群直到后来才知道,他父亲的死并不完全是因为累,还因为丈量土地面积时和生产队长发生了争执,并且打了起来。那个生产队长短了他家二分地。二分地能打多少粮食啊,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是派出所关了他父亲两天,回来后他父亲就病倒了,而这一次一倒就再也没有起来。
会议结束的那个晚上,很多同学都回家去了,但也有一些留下来的,留下来的同学中,差不多都是因为家在乡下。邓一群没有走(他家离县城太远了)。他们都住在县政府对面的河岸边一家旅馆里。那家旅馆叫“红旗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