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了以后,在奶奶去世第一百天那天。爷爷到庙里看给奶奶做佛事,佛事做完了,他向和尚们说:“我不会再来了,再来就是麻烦你们了!”当天晚上,大爷到我家来,陪爷爷过夜。爷爷向大爷和爸爸谈京戏,谈得兴高采烈。谈完了,要睡觉了,爸爸回到房里。不久大爷过来敲门,说爷爷说他不行了,大家赶过去,想找寿衣替爷爷穿(寿衣很多件,穿起来很麻烦。习惯是在人咽气前穿好,一咽气,就不好穿了。但人咽气前经这么一折腾,实在有速死的可能),慌乱之下,寿衣没找到,这时爷爷说寿衣在哪个箱子里,大家找出来,替爷爷穿好,他就死了。他死得如此清醒利落,真是高人的死法。
不久运来棺材,这棺材是爸爸在爷爷生前订做的,用千百年柏树为材料,是上品。那时候,流行生前备好寿衣寿材,老人家都要试穿试躺一次,爷爷奶奶都试过。爷爷试的时候,很高兴,他们那时代的人对“慎终”、“送死”都极重视,也毫不忌讳。只有后来的人,才那样远离死、漠视死,死得那样没有准备(中国古制帝王即位后,便预造内棺——“椑”表示人要存不忘亡、要时时面对死亡。“椑”不但放在皇宫里,出巡时也要随着车队,以“椑车”一辆,跟着皇帝走。这个制度,到唐明皇时才废掉。可见古人对自己的棺材并不忌讳)。
出殡时候,爷爷的子孙媳女大排长龙,大爷是长子,第一名,依次为爸爸、三叔、五叔、六叔、大哥、我,全部男性领先。在我后面是大娘、妈妈、三婶、三姨(即五婶、因她是妈妈的妹妹,所以只叫三姨)、六婶等。这种排名次序,充分看出中国男尊女卑的传统。
东北大学副校长李锡恩说他生平佩服的人是我爷爷,我生平在勇敢、强悍、精明、厉害、豪迈上,常“有乃祖风”也是由佩服爷爷而来。
大概大爷的村学究使我爷爷不满意,大爷自己也愿成全弟弟念更好的学校,于是,在父兄的帮助下,爸爸考上了国立北京大学。本来籍贯是山东省潍县,因为领吉林省公费,籍贯就改为吉林省扶余县。当时只是爸爸一个人改,所以只他一个人是吉林扶余,爷爷和我们仍是山东潍县。这种情形,一直到1949年到了台湾,才被户政机关命令统一,从此我也是吉林扶余。这件小事,反映了籍贯自由的嬗变。在政府权力愈来愈大的时候,这点小自由也都不容于台湾了。
爸爸名叫李鼎彝,字玑衡,生在1899年(民国前十二年),1899年是己亥年,就是戊戌政变后一年。1920年(民国九年)进入北大国文学系。那时正是五四运动后第一年,正是北大的黄金时代。蔡元培是他的校长,陈独秀、胡适、周树人(鲁迅)、周作人、钱玄同、沈尹默等是他的老师。他的同班同学,后来较有成绩的,有搞中国文学史的陆侃如、冯沅君,有搞国语运动的魏建功,同届的同学有周德伟、陈雪屏。爸爸本人书念得并不出色。他在1926年(民国十五年)毕业,吉林省政府想公费送他留学,他那时已经二十八岁了,急于回家乡养家,所以就拒绝了。因为是“京师大学堂”毕业的,回到家乡,非常拉风,不但做了东北大学讲师,并且立刻被聘为哈尔滨吉林六中校长,当时的待遇极好,远非日后的穷教员可比。当时对教育界人士和知识分子的重视与尊敬,也远非日后的风气可比。爸爸说:军阀张作霖,在孔夫子诞辰的时候,脱下军装,换上长袍马褂,跑到各个学校,向老师们打躬作揖,说我们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教育下一代,全亏诸位老师偏劳,特地跑来感谢。军阀们是不敢向教育界人士致训词的;也不敢颁发训词叫教师研读的。比起又致训词又发训词的国民党来,军阀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