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活了八十三岁，其中有六十年在东北度过，他的一生，充满了行动与传奇。他过赶车的、工人、农民、打更的、看坟的、氓、土匪、打土匪的、银楼老板等等，名目繁多。爷爷虽然不识字，但是胆大心细，脑清楚，是有名的厉害角。有关他厉害的一个故事如下：七十多岁以后，他和大爷（大伯父）大娘（大伯母）住在郊区，一天晚上，来了一伙土匪，把家包围，在墙外叫开门。大爷大娘已吓得面无人，但是爷爷却镇定异常。他下令大爷大娘在室内大声警笛，自己却拿起一张飞用的武——丈八蛇矛，从前门跑到后门，从后门跑到前门，向土匪呼啸叫战。土匪们糊涂了，他们绝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个倔不怕死的老，手拿丈八蛇矛，持保卫家园，毫无让步之意。大概他们被这从来想像不到的英勇行动震慑住了，最后他们决定撤退，一个土匪从墙朝爷爷开了一枪，弹打穿了窗上玻璃、打碎了窗台上的盆，最后打到衣柜上。这个衣柜，一直跟着我们，最后运到故都。柜上一个圆坑，就是弹的旧痕，这个旧痕，表示了人间大勇是什么。

爷爷去世前，同我家住在一起，我常到他屋里玩，那时候我四至六岁，看他在后院亲自动手搭棚。看他烧鸦片烟（烟土太贵，不起，只把鸦片烧成小黑吞服），跟他的情极好。他过的最后一个旧历年，我从大年三十就不断地给他磕拜年，一会儿就去磕一次，然后相对大笑。爷爷说：“这小今年怎么回事？怎么老是向我磕，磕个没完？看这样，要把我给磕死了。”

另一个有关他厉害的故事是：他氓时代，一天在农田里设赌局，庄家。聚赌的人里，有一个氓某甲，手气不佳，每局都输，现金先输光，接着输光，接着行输光，接着外输光。最后他输火了，刀来，在大上割下一块——开始“赌”赌是一无赖的赌法，赌徒赌火了，一割的时候，庄家若不巧输给他，不能赔钱，只能赔。明朝大宦官魏忠贤，年少无赖，赌徒输了，就表演赌，他割的不是大，而是他的生！（庄家若输，也得割生！）一般说来，赌徒一表演赌，庄家必须大量赔钱，破财消灾，免得万一一输，就要以赔。某甲这次表演赌，大上血淋淋往台面上一摆，大家都相顾失。不料这时庄家的李凤亭先生，却面不改他说：“好小！你来这一！割起上的来了！你有！可是你给我搞清楚，这一别人吃你的，我李凤亭不吃！你赌，规矩，不是我输了才赔你吗？不是我输了再割都不迟吗？不是我赢了就不割了吗？可是为了不怕你，为了比你小还有，我先割给你看！割下来，我赢了，就算白割了！”说着，就刀朝自己大上割下来。这个以狠对狠的故事，我没法证实，但听说是爷爷的杰作。这一杰作，使我想起《吕氏秋》中“齐之好勇者”互相割下酒的故事。

了发罪犯，禁止汉人去东北。所以当时中国的东北，就像英国的澳大利亚一样，只是罪犯的大本营。顾贞观《金缕曲》中“季平安否”所指的吴汉槎，就是最有名的一个囚犯。但是，东北地大博，它的富庶，对山东、河北等省的穷人，的确构成大诱惑。这诱惑，使禁区禁令成为废纸，大量的汉人纷纷“下关东”在白山黑之间，驰骋犯难，就像国“去西”一样。1904年，日本和俄国打仗，千古怪事是，这两个国家打仗，战场却在第三国——中国的东北。东北这时候，已经有四百万人民这些人的压阵，使日本、俄国在瓜分东北上，产生了不少阻力。满洲人再也没想到：禁止到他们老家的汉人，却在错差之中，替他们看住了老家！这些看家的开拓者中，有一个满山东音的壮汉，就是我的爷爷李凤亭。

爷爷和（祖母）结婚，也有一段故事。爷爷土匪，受了伤，躺在山里，被看到了，大力救他，后来就结了婚，是河人，也姓“李”因为中国传统同姓不婚，所以用瞒天过海，改姓“吕”长得不怎么样，爷爷一骂她，就骂“穷山恶，丑妇刁民”！“丑妇刁民”！“丑妇刁民”很有个，她在七十去世前，还跟八十二岁的丈夫斗气不讲话，他们在儿孙的包围下，合照了相，可是尽照相，话还是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