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研究生,这首诗…你还是不忙着写吧!"她看见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心里歉疚起来。"我不是说,我并不是说你写得不好,"她努力补充着,"我是觉得,你首先要对付这场考试。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的,你该多做些准备。你的诗,"她口吃起来,她想到他的自信劲儿和热情劲儿,"唔,你的诗,你要知道,艺术——"她说不下去了。她想起了自己那间闷热潮湿的暗室。我从那间黑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浑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你哪里知道我要熬过多少难关,才能从显影液里水淋淋地提出一张过得去的照片啊。而这样得来的照片,命运还吉凶难卜。你仗着热情就有恃无恐,可是热情不等于艺术,艺术有时冷酷得让人心凉。
"我懂啦,"他强笑地说,"我也知道,这开头糟透了。"
"不!"她慌忙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就是这个意思。他的这几行实在不像诗。说心里话,这只是一大堆白话,像一个野孩子站在岸上对着大河在喊叫。他太狂啦,他以为他什么全能干成,他以为他会煽动就等于会写诗。他到底是成长得太顺利啦,他恐怕还没有机会咀嚼过生活。她想着,差点对他直说出来:小伙子,艺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但她心里充满的却是同情。她望着他蓬乱的头发,安慰地说:"先温习功课吧。你首先应该考上你的研究生。这诗,你好好收起来,我觉得,你写得到底是很真诚的…"
"不,它太糟了。我知道。"他回答说。他翻着那些稿纸,翻得哗啦哗啦响。"这些开头全该撕掉,"他小声地说着,慢慢地把那些纸撕成长条,又撕成碎片。
这姑娘很对,我没有写好。他有些伤感地想,我真是个大笨蛋。我压根儿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闪着光的词儿和句子。我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像河里的狼头一样,沉甸甸又动荡着的、色彩浓重又迷朦透明的词儿和句子。我知道自己肚子里全是些真东西,他痛苦地咬着嘴唇,站起来扔掉那把纸片。我对那些北方大地上的河感情深重,对那儿的空气水土和人民风俗,对那个苍茫淳朴的世界一往情深。我以为只要有一个精力饱满的晚上,只要四周一片寂静,那些东西就会像一片瀑布或者一股火焰一样直接喷到稿纸格子里。可是没有。不是它们在喷涌,而是我在拼命地挤。挤出来的全是些又干又瘦的瘪三儿。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决心结束这个话题:"不过,你等着,我会把它写出来的。"我还没去黑龙江呢,等我调查了黑龙江,我会把它写出来的。他开始观察眼前的这个姑娘,"怎么样,你一切都还好么?"
"好什么,"她笑了笑,"我——"
这时,门口一阵笑声和喧闹声打断了她的话。三个小伙子推开门,吵吵嚷嚷地走进了小屋。他连忙站起来,一边倒茶一边给她介绍:二宝、颜林、徐华北。颜林是抱着儿子来的;她坐了一会儿以后,就帮忙把那个胖儿子抱了过来。屋子里吵嚷声响成一片,他们谈着,提到了分配报到和报名考试的问题。
"伙计,"颜林从眼镜里深思熟虑地盯着他,"你应当去那个宣传科报到。不报到是失策的,"接着,颜林口气陡然一变,威吓地说:"年轻人,难道你胆敢蔑视北京户口么?这户口,一张比一吨金子还贵哪!"
二宝说:"算啦,报什么到。干脆咱们开个小酒铺,我也退职参加,而且,"他搔搔脑袋说,"我把录音机也搬来入伙,天天放咱们在新疆唱的那些知青歌。"
徐华北赞同地说:"就这么干。咱们把酒铺安到沙滩,开在作家协会门口。文学酒铺。咱们给那伙作家讲故事,连故事带酒一块卖给他们。"
二宝大喊起来:"太棒啦!咱们的啤酒一瓶卖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