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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不好。”
这样的言谈与思想,当然,完全符合中国旧社会人物的实际情形,而构成十分成功的“写实”但我认为作者除了写实目的,另又有玄妙含义,隐然向我们暗示,天地之间,蕴育着某种不能解释的,非理性的神秘力量,控制着人类命运。不论是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国,或一个社会一个文化,一旦被这命运之神(或魔)烙上“孽”的标印,就不得不走上败亡之途,无可挽回。而作者这种玄奥观念与暗示,使《思旧赋》这篇小说又增添一份神秘不祥的恶兆(ominous)气氛。细心敏感的读者不难注意到,作者描写两老女仆,特别赋予她们一些常人想像中的“巫婆”特征:顺恩嫂背脊佝偻“两片嶙峋的肩胛,高高耸起,把她那颗瘦小的头颅夹在中间”双手“鸟爪般瘦棱”手弯上垂挂一只“黑布包袱”裹在“一袭骨架”上的黑色宽松长外套,在风中抖索。她“嘴里喃喃念念”“瘦小的头颅前后晃荡”来到李宅,她在后门厨房窗下试叫一声,于是“那扇幽暗的窗户里,倏地便探出了一只头来”这个罗伯娘,也是一个“老妪”有“一头蓬乱的白发”脸皮“像只晒得干硬的柚子壳”
如此,小说里这两个老女仆,一方面是有血有肉,有长处有短处,十分忠于李家与旧社会传统的现实人物,另一方面又隐隐然是一对超乎自然的,无所谓好坏的,具有不祥性质的“命运之神”(或“魔”)的随从,或探哨员。而这第二种身分,在小说里的作用,和莎士比亚《马克白》悲剧里出现的三个巫婆,颇为类似。正如《马克白》中,巫婆的玄奥对白与神秘预言酝酿出一种震慑人心,令人敬畏的悲剧气氛,当罗伯娘站在长满芜蔓蒿草的院子里,喃喃自语“他们家的祖坟,风水不好”我们不禁凛然生畏,恸于人类命运之不可理喻,人类欲望之不可强求,于是“仰面往那暮云沉沉的天空望去”我们怎能不“念大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作者的另一个神秘暗示,与我刚才提到的顺恩嫂的梦有关。顺恩嫂是在李夫人病逝之前就退休的,退休后一直住在台南,依赖儿子过活。由于身体虚弱多病,这次是数年来头一次造仿,两老仆谈话间,顺恩嫂若有所思地问起夫人死时有何遗言,当她得知夫人闭目前只说了一句“好冷”她脸上顿时充满悲戚之色,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凄楚颤抖地告诉罗伯娘,她一连三夜梦见夫人站在以前南京清凉山那间公馆花园的牡丹花里头,向她招手喊道:“顺恩嫂,顺恩嫂,快去拿件披风来给我,起风了。”如此,作者显然向我们暗示,顺恩嫂这天来访,是受到李夫人灵魂的感召。可是,为什么?李夫人为什么召唤顺恩嫂?离开了世间的她,又有何求?
答案是有的,就在小说的末尾。“病昏了”的顺恩嫂,一直没晓得她奶大的李少爷,由于精神失常从外国回来的事。当她得知,而随着罗伯娘去院中见他,她看见这个可怜的白痴,在如此寒冷多风的冬天“脱了鞋袜,一双胖秃秃的大脚,齐齐的合并着,搁在泥地上,冻得红通通的”他“正抓着一把发了花的蒲公英在逗玩,蒲公英的白絮子洒得他一身”这个景象,和她连做三夜的梦境,暗中相对呼应,站在牡丹花里的李夫人,由于起风天冷,招呼顺恩嫂拿件披风来御寒。坐在蒲公英白絮子里的李少爷,在寒大里挨冻,默然等待顺恩嫂带给他一点温暖。梦里夫人的呼唤,正是少爷心底无声的呼唤。母亲的“灵”就是儿子的“灵”母亲,就是儿子。
而顺恩嫂,顺着她的恩人李夫人灵魂的招唤,来到李宅,把温暖带给了与现实脱节的少爷,使得他那“张着空洞失神的眼睛”的“一点表情也没有”的脸蛋,突然问绽开了“嘻嘻的傻笑”梦里夫人所求的披风,顺恩嫂真的带来给了少爷:我们岂不见,她那件宽大黑外衣,被风吹飘起来“覆盖到胖男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