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隔玻璃凝望着隅隅远去的窦光鼐，一手背后，一手托腮似乎在沉思甚么。他不说话，纪昀和福廉安自也不敢言语，一时大殿里静极了，只听得殿角罘思外的铁在风中单调的叮当碰撞声。

纪昀和福康安原料是将这倔书生“发往”乌里雅苏台或是黑龙江去给披甲人为。天如此震怒，这已经是极轻的分了，听听仅是“罚俸三年”都不禁愕然：窦光鼐只是个六品官，年俸不足七十两银，三年也就二百两，不够二侉请一顿客的饭钱！两人面面相觑，看乾隆时仍是一脸怒容，窦光鼐也不禁诧异，仰面看了乾隆一，叩称是，起却步退。

“是！”窦光鼐压没想到顷刻之间，面前这个天心里折腾了这许多念，仍只一味戆倔，叩了答：“树上生树或是天工或为人工，臣奉差云贵，老林中见过千奇百怪的不知多少，本不稀罕！三株老槐抱生迎，臣以为不过是工伎俩，知皇上以孝养抚治天下，以为迎合之计。此地从仪征向北尚有数十里，驿亭站，驻跸关防，车轿桥梁路支应，仅为此虚造祥瑞，臣以为维扬吴越胜景天然随览瞻都过仪征十倍。太后老佛爷慈心民天下皆知，若知此情，必定悲悯元元，懿命直抵扬州！”

“南巡亦是国家景运。但行修造过多，各官员事上争胜邀恩，事下剥削小民，殊失我皇上民如伤之仁德至意！”窦光鼐连连叩“即如这仪征之行，有何必要？数十万银两修此行，巡幸一过弃置荒芜，岂是皇上养卫呵护百姓的本意？”

“皇上！”窦光鼐双手据地，哀恸沉痛之情不能自禁，嘎哑着声音说：“臣不该说‘文恬武嬉’这四个字，今日大清之盛汉唐鼎兴之时不及我万一，这确是皇上夙夜勤政孜孜求治圣化所致。但防微杜渐乃哲人所思，以天朝雄兵十余万，两败金川，如果不是武将辜恩溺职，何能至此地步？以卢焯封疆大吏，婪索贿银，恒国家勋戚，贪赃荒，州府县令借皇上南巡之名，以迎驾为由行摊派民间‘乐输’钱粮，从中豪夺巧取饱其私；圆明园工程浩大，耗资亿，虽银两由政府支，但各地采办用料，官员上下其手渔利膏血，终归还是从小民上着落…武臣如是，文官如是，难不该警惕？”

纪昀一向是以书痴自命的，

“朕真还不能小看你。”乾隆一脸讥讽，哂：“修圆明园的诏书你没读过？是为了朕游玩用的？——对这件事你不赞同？”

他如此有问必答，愕愕而言绝不容让，不服输不认罪，乾隆早气得脸惨白，指着殿门大声：“叉去！”他手指颤抖，心旌动摇咬着牙：“发往，发往…”吃着竟说不发往何地。纪昀和福康安早已背若芒刺，此刻再也坐不住，卟嗵一声长跪在地。纪昀焦黄着脸，嗫嚅着刚说了句“皇上暂息雷霆之怒…”乾隆却已变了“发往刑”的主意“发往刘统勋听候教训——你既说是假造祥瑞，明日随驾当面验证，证是你胡说八，朕将你一一罚俸三年！”

“如今万国来朝，央央中华礼仪观瞻，臣不是不赞同，臣所建言，是因为城狐社鼠借修园贪夺库银，伤国家元气！”

“没成想今日连看见了两个痴。”良久，乾隆忽然莞尔一笑“一个叶天士，是医痴；一个窦光鼐，书痴——医痴也还罢了；书痴，如今是愈来愈少了。”

素来伶牙利齿的乾隆象是正走路间遇到一堵绕不过去的墙，推不倒也翻不过去横在中间。他自谓诗词能琴书绘画，通晓经史，遇有与臣下辩论学问，三言两语便使对手诚惶诚恐五投地价拱手认输，此刻突然间意识到，那都是假的，别人或自己或怕自己或有求于自己，不过是凭了这个至尊无上的权柄，臣下容让自己，哄自己而已！平常顾盼自雄的自尊，被人用针刺了一下，立刻血来，乾隆蓦地又生一丝莫名的嫉妒和愤怒，还连带着对窦光鼐胆识才学的赏识，一齐混在心中翻腾。他死死盯着一动不动伏在地下的窦光鼐，良久才：“孔立论以孝为本，朕亦是以孝倡治天下！仪征三株老槐合抱迎，当朕南巡之际盛开怒放，顺承太后老佛爷慈意，顺观赏以悦母亲之心，有甚么不对？你说！”

“你还不赞同朕南巡？”

狞，惊得面白如雪呆坐如偶，两手攥着满把是汗。福康安大瞪着正盯视乾隆。纪昀在旁断喝一声：“窦光鼐，还不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