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替他斟了酒，他向她举杯："杯。"

打杂的打了酒来，老妈送来，又拿来一包冰糖，一包玫瑰。他打开纸包，倒到酒瓶里，都结集在瓶颈。枯的小玫瑰一个个丰艳起来，变成红。从来没听见说酒可以使复活。冰糖屑在丛中漏下去，在绿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不久瓶底就铺上一层雪，雪上有两落。她望着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又开了，倒像是个兆一样，但是上像噩兆一样到厌恶，自己觉得可耻。

饭后回到客厅里喝茶，锣鼓敲得更，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饭都加了。他伛偻着烤火，捧着茶杯酒着手，望着火炉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红光。到过年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从前，三爷怎么了？酒喝多了？怪谁？只好怪自己。难怪你？

等到不能不开灯的时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爷在这儿吃饭，"免得像是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该走了。还早呢，你们几钟开饭？我们早。

她喝了两杯酒，房间越冷，越觉得面颊烘烘的，睛是亮晶晶沉重的质，一面说着话，老是溜着，有不住。给我拿饭来。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么只喝这？老不喝，不行了。从前老太太每顿饭都有酒。三爷再来一杯。

她诧异地笑着，又坐了下来，心里说不的兴。

场。这些店家各打各的，但是远远听来也相当调和，合并在一起有一极大的仓皇的觉，残冬腊月，急景凋年，赶办年货的人拎着一包包青黄的草纸包，稻草扎着，切破冻僵了的手指。赶买东西菜祭祖宗，好好过个年，明年运气好些。无论多远的路也要赶回家去吃团圆饭，一年就这一天。嗳，下雪了，笑，不过是她大方，他借钱也应酬过他一次。难每次陪她谈天要她付钱？反而让他看不起。他诉苦也没有用，只有更叫她快心。

留人吃饭，有时候也是一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来。难今天是来躲债，没地方可去？来了这半天，她也没请他上楼去吃烟。虽然说吃烟的人不讲究避嫌疑，当着人尽可以躺下来，究竟不便，她也不犯着。好在他们家吃烟向来不提的，她也就没提。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这样说，她受的苦都没白受，至少有个缘故，有一幽幽的宗教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的低了下去，像个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

她去开灯。别开灯，

她将剩下的半杯一喝了下去，无缘无故上下面有一秘密的气上来，像坐在一盏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她连忙吃饭，也只夹菜给他，没再劝酒。

她先怔了怔，还是笑着说："你真醉了。"怎么？因为我说真话？你是哪年来的？跑反那年？自从你来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实在受不了。我们那位我也躲着她，更成天往外跑。本来我不是那样的。"这些话说它什么。我不过要你知我姚老三不是生来这样。不人家怎么说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闭睛。"好好的怎么说这话？难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想不开？你别瞎疑心。我只要你说你明白了，说了我上就走。有什么可说的？到现在这时候还说些什么？我忍了这些年都没告诉你，我情愿你恨我。给人知了你比我更不得了。你倒真周到。害得我还不够？我差死了。我知。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当时我想着，要死一块死，这下非要告诉你。到底没说。"你这时候这样讲，谁晓得你对人怎么说的？我要说过一个字我不是人。

她掉过去笑笑。其实这一她倒有相信。这些年过下来，看人家不像是知，要不然他们对她就不会是这样。我知你不会相信我。也真可笑，我这一辈还就这么一次是给别人打算。大概也是报应。"他站起来去拿袍。你真心狠，她的手，一面笑着答应着："我走。上就走。"

他不跟她开，也不说走。有时候半天不说话，她也不找话说，故意给他机会告辞。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觉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实在应当站起来开灯，如果有个佣人走过看见他们黑赳赳对坐着，成什么话？但是她坐着不动，怕搅断了他们中间一丝半缕的关系。黑暗一增加，一淹上来，像糖一样慢，渐渐坐到一新的元素里，比空气厚，是十年廿年前半冻结的时间。他也在留恋过去，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来。在黑暗中他们的声音里有一会心的微笑。

饭厅没装火炉，他又穿上了袍。三爷吃杯酒，挡挡寒气。这是玫瑰烧？不错。就是堂小店的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预备过年用的。还剩下玫瑰，我叫他们去打瓶酒来给你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