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敏呵,好像比灰尘还灵敏,他早就听到了有人来,只是当李慢已经走近站着不动了,老人才慢慢转过身,微笑着看着李慢。老人并没直身,仍弯曲着,一只眼睑下翻,像火一样。那是老人的标志,我记得就是那只红眼睛让李慢撒腿就跑。老人不笑李慢一时还想不起什么,一笑李慢头发都竖树起来。
是倪老头,多年消失不见的倪老头。
这条街没有人不认识倪老头的,三岁孩子都知道倪老头。在李慢早年幼小的心灵中倪老头大名鼎鼎,是出了名的恶魔、反动派。那时游街的示众的挂牌的戴纸帽子的不少,虽说都是牛鬼蛇神大都老老实实低头认罪,看上去一点也不可怕。通常让他们打自己他们就打自己,让骂自己就骂自己,让他们把地上的痰添了他们就把地上的痰添了,让他们叫爸爸爷爷他们就叫爸爸爷爷。只有这个恐龙般的倪老头子不听话,从来不吭一声,叫做什么不做什么,叫认罪不认罪,怎么打他都不说话,牙掉了不说话,眼睛流血了不说话,脚踏在身上不说话,打断了肋骨不说话,样子非常可怕。很多次他倒在地上起不来,不动了,人们以为他活不成了,他又活过来,不久又出现在批斗现场。越来越瘦,越来越高,越来越像恐龙架,每次活过来样子都比前一次更可怕,让人不由得心颤。最可恶的就是老头的眼睛,那可真是魔鬼的眼睛,一般人都不敢正眼看,由此知道反革命过去是多么恶罪滔天。老头是图书馆馆长,历史反革命,当过国民党中央日报记者,现在还和台湾敌特有联系。可是老头打而不死,或者死后复生,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以致后来暗地里传出种种可怕的说法,说倪老头前生是猫,猫有九命因此倪老头也有九命,倪老头少一条命就会附在别人身上一条,一些上纪的老人暗地烧香,求神保佑,结果又被当成倪老头的一大罪状,说是倪老头自己散布的,开群众大会,批判封建迷信,落后思想。尽管如此,倪老头还是在人们心中有了一种特殊东西,最好远离,后来成为吓唬孩子法宝。
倪老头扫街,刷厕所,孩子们一般不敢靠近,只有在成群结伙时才敢向老头吐痰,扔石头。老头不躲不闪,一动不动,毫无感觉。倪老头后来不扫街了,深居简出,好像消失了。一段时间有人说死了,有的说没死,然后打赌,看谁敢去倪老头的家。那时大人们差不多都忘了倪老头,可孩子们记得,从襁褓里就记得,大一点孩子如果哪个胆敢趴一次倪老头的窗台就会被视为勇敢或英难,就像堵过枪眼的黄继光或炸碉堡的董存瑞。孩子们有自己的世界,分不清电影还是现实,那时倪老头的黑屋子就是碉堡或者比碉堡还可怕,那是真正的挑战,像打国民党一样。如果谁想成为孩子头首先就得敢过倪老头一关,光趴窗户还不算最勇敢的,最勇敢是向倪老头的窗户和门投掷西红柿、瓦块、砖头什么的,并高喊同志们冲呵,然后一窝风撒腿跑掉。倪老头的门窗伤痕累累,破烂不堪,如此一来更增强了老头房子魔窑的形象。跑说明还是怕,怕什么不知道,事实上后来与倪老头是否国民党已经无关。特别有时候倪老头大敞房门,里面一坐,眼睛望天,眼睑火红,手握一根魔杖――实际是半截破树棍,但人们称它为魔杖――那种恐惧在勇敢的孩子那里成为需要、人生的演习、现实的魔鬼,但在李慢那样的更多的孩子心中则成为恶梦。
李慢做梦也想不到是倪老头,尽管后来时过境迁一切都淡忘了,但李慢还是吓坏了,倪老头还活着!这让李慢十分不解,无法想象。那时孩子们已把兴趣转移到相互间的游戏,打架、抽烟,反潮流,追女孩,砸教室玻璃,不喜欢走门喜欢从窗子进进出出,那时的流氓圈子就像后来的影视歌星一样成为时尚的焦点。倪老头已被扫入历史垃圾堆,早被忘得一干二净,好像倪老头已经不存在。但现在老头几乎以城堡的方式出现了,大殿昏暗,书藉林立,空无一人,本来就不太真实,如果老头不微笑,只是在劳动,一切都还好点,老头一笑瞬间变成为传说中的魔鬼。那时李慢恰好正在读一本聊斋绘图故事集,脑子里充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李慢一次也没想象过倪老头。倪老头可不是故事,是实有其人,是南霸天,座山雕,刘文采,收租院,水牢,喝人奶,奸人女,比所有的传说都更强大更可怕,倪老头的可怕就是国民党的可怕。李慢对图书馆本身产了怀疑,这么老的房子,许多年没开放了,说不定老头一直隐藏在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