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雄虽说并非生来就有一副强壮的身体,可也并非什么羸弱多病的血统的产物。有一群维也纳诗派的世界末诗人曾公开宣称:如果诗人双亲中的某一方不是疯子、梅毒病患者、抑或残疾人,就难以跻身于他们中间,如果从这种可怕的艺术家定义来看,夏雄是完全不合格的。而从世俗的观点来看,他分明属于“幸福的王子”一族。他轻松愉快地长大成人,其成长的方式中找不到任何可供精神分析医师说三道四的材料。
但是,他的某些地方在弟兄中间却显得有些特别。父母亲抓不住那种微妙差异的性质,只好长时间以近于恐怖的心境来关注着他。可夏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又是最小的儿子,受到了父母兄姊的百般宠爱,以致于他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异样。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诞生了一个不自觉的艺术家。这是一种与疾病中最该警惕的所谓丧失了自觉症状相近似的东西。
从纯粹市民性的家庭这一点来看,山形家怎么会突然降生一个艺术家,这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在对周围的风物从不加注意,一心生活在社会关系与人际关系中,并对这种生存方式从不抱任何怀疑的人们中间,居然诞生了一个只是为了单纯地进行观察,感知和描写而生存的人物!可这的确是事实,以致于成了亲戚们永不穷尽的话题,最后只好用“才能”这个方便的词语来加以概括总结。
如果是制造一台机床,建造一栋房子,烹调一盘菜肴,那么无非是为了满足某些需要罢了,所以倒不难理解,可是,为什么要把那些业已存在的苹果、献花、森林、夕阳、少女,绘制在画布上呢?这超越了这个家庭的理解范围。它不仅是存在的徒劳重复,而且强调自己这一崭新存在的权利,并企图剥夺既定的存在。倘若夏雄是一个病人,或许这会作为病人的一种消遣而获得宽恕吧。可夏雄却具备着健全的体魄,既非疯子,亦非肺结核病人。
在嗅知艺术才能的内部所潜藏着的一种难以摆脱的阴暗这一点上,世俗的人们的鼻子是不可小看的。所谓才能乃是宿命的一种,而所谓的宿命或多或少都是市民生活的敌人。只依靠天生的东西来经营人生,这显然属于女人和贵族的生存方式,而并非男性市民的生存方式。
观察、感觉、描写,把这个活着的、运动的世界变成一些只有色彩和图形的静止的纯粹物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夏雄却感觉不到其中的可怕。而最初深感恐怖的父母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世间所评价的“才能”这种说法感到释然了。但这依旧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观察事物,而且事实上他也的确能够看见某些东西!
在旁人眼里,夏雄的某些地方总有点与众不同。从孩提时代起,他与环绕着自己的世界就没有任何格格不入的感觉,从不曾想象过世界是以另一种风貌映现在他人眼里的。尽管如此,在他可爱的举止中,却有某种引发别人来庇护他的感情的东西,这一点是确确实实的。一个曾见过十二三岁时的他的妇人(尽管是一个热衷于看相的人),这样说道:
“他的长相在几百万人中才有一个。这少爷可要好好爱护啊,必须像对待玻璃那样来精心养育他。他有一双多俊秀的眼睛啊。这有力的目光会把这个少爷从玻璃的易碎中拯救出来。否则,不到四五岁他就早已像露珠似地消失了。或许可以称之为天使吧,反正有一种并非此间之物的感觉。少爷是这个世间的宝石,所以周围的人必须得好好待他哟。而他自己呢,也该好好珍惜自己。”
这是一个颇为上等的预言,但同时又是一个不祥的预言。玻璃、露珠、天使、宝石,这些能说是对人的比喻吗?在孩提时代,父亲带着他和兄弟们一起去大海。大海波涛汹涌,发出阵阵可怕的喧嚣。哥哥们一个个喜孜孜地跳进了大海。但夏雄却很害怕,以至于那以后再也没有涌起过跳进大海的念头。他开始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决不会发生什么事件,或许正是在这个时候。
…夏雄在父亲为他安装了进口空调的画室里起居生活,并从事创作。他已打好一张小画稿,只等把它算成围棋盘似的方格子,再用炭笔放大到用几张纸粘接而成的高5尺宽6尺的大幅模选纸上。
长时间为小画稿的构图和色彩煞费了一番苦心,以为这下可以定稿着手制作了,可忽然间那小画稿又陡然显得不够完美了。于是再次返回画桌,凝神注视着那大学笔记本一般大小的详尽画稿。
它已经远远超出了写实。四方形的太阳宛如在阴暗的画面中央燃烧着的一双神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