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虽然关了三千三百人，但专任医师只一人，专任护士只一人。平均每天医生要给四百人看病，固然困难，但一个也不看，也就离奇。专任医师即卫生课长金亚平，他要办行政工作，所以看病就推给王护士，王护士也少看，就推给药剂生和有医疗经验的人犯。例如逮到一个因堕胎判罪的妇产科医生黄仁温，就叫他看所有内科外科，以及所有的疑难杂症；逮到另一个因堕胎判罪的妇产科医生晁煌，也照样如法炮制。这大全科医生每天看，平均看四百人的病，当然是胡看一通，敷衍了事。至于牙病倒是另有牙医，只有每星期一来一次，敷衍几十人后，算是看了，所以理论上，人犯牙疼必须选好时候，牙齿如不识相，在星期一以外的时间疼，那可活该（我第一次政治犯时候，军医冯胖也是不看病，由台独人犯陈中统大全科医师代看，冯胖在旁边看武侠。牙医是警总医务室的工友，因为见多识广，也就每周跑来自告奋勇一次。不过此公只会牙，不会补牙，我的一些牙齿都为警总所不齿，故都未能保住，所以我对警总无法咬牙切齿了）。

“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我曾经百万大军的总司令，但不知狱吏竟是这样威风！）狱吏威风是符合中国传统的。传统的“狱吏”中，所谓“禁牢”就是现在这些穿警察衣服的“法警”法警只在法院内和监狱内行走，一门就“脱掉这张”因为怕跟真的警察混淆，在外面碰到情况，引起尴尬场面：——有些情况警察要理，而他们又非警察，自然尴尬。不过也有例外。当年法院为了合国民党文化特务徐复观告我，突然派一四的法警来抓我，我笑着问这一四：“你们抓人，不通知区警察吗？”此公极有幽默，他说：“我们‘司法独立’，不要通知了！”——好个“司法独立”！这些“法警”多为欺善怕恶之徒，在他们中，李敖虽动笔不动刀，但与氓无异，十足一恶也，因此怕我。

福利社不但供应罐、糖果、糕饼、果外，还可供应大菜。1982年1月下旬的大菜菜单是：香菇炖四百元。金针炖四百元、四喜拼盘四百元、拼盘四百元，诸如此类，至于内容，天知那是什么香菇、什么金针、什么！当然，如果再加钱，材料和法自然又不相同。氓们惜别聚餐，可以叫到上万元的大菜，他们报请主特准，也请我参加过，吃法是在走廊地k摊开报纸，上放诸盘大菜，大家蹲成一圈（我有一个小板凳

看守所每次看病的场面，是惊人的。大全科医生到舍房来，在理员巢边一坐，就以平均两分钟看一人的速看了病。人犯在通上蹲成一行，然后逐一蹲着前，在大全科医生膝前通过，就算完事大吉。冒来的时候极容易传染，所以打针场面更是惊人，不多少人，只用一针一针，也不消毒就药瓶药，然后人犯一排排先准备好，就逐一注下去，我有一篇文章——《只换不换针》，专写这今古奇观。

福利社营利是禁牢正式薪金、奖金以外的另一大财源，所以它的活动是洋洋大观的。福利社营利的基础，是跟理上的“清野”直接有关，因为理上“清野”所以人犯的资来源大受限制，自然就不得不接受福利社的专卖和垄断。例如，福利社要专卖和垄断罐、糖果、糕过了，于是接见室就拒收人犯亲友送来的罐、糖果、糕饼，但“羁押法施行细则”第八十五条规定，明明依法可送人罐、糖果、糕饼，看守所岂不公然违法吗？谁说不是呢？可是违了又怎么样？

说果总不能拒收了吧？是不能拒收，但可以刁难得你无法再送。吗？不行！会使人犯遣私酒，请拿回去！橘吗？可以，但请你一个个把先剥开，我们才给你登记，因为橘中间有空，可以把酒注去！你这位家属，你看看我们的福利社就在我旁边，为什么不买我们的橘呢？我们的橘不要剥，买我们的好不好？

“羁押法施行细则”第八十五条只规定可以送果，但没“细则”到橘“下注”台北看守所竟有狱吏大法官可以如此曲解，然后整人犯和人犯亲友，想想看：一个人犯亲友老远的跑来土城，等了几个小时，还送不去橘，要蹲在地上一个个代剥橘，这是什么景象；几小时后收到橘的人犯，独居小房之中，坐在地下，面对十几个全没脏兮兮的橘，又怎么理？第一天吃不完，第一天夜里有蟑螂、蚂蚁代吃，第二天也烂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