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亭个不，但横着长，很魁梧厚实、孔武有力，会摔跤，全连没有他的对手。一摔跤，你就发现他只有二十多岁；但一看他的脸，你就肯定他有五六十岁。他的脸，皱纹又多又杂，可谓满面风霜，但是黝黑得毫不匀称，一块浅一块，非常难看。我问他为什么这么难看，他说本来好看，有一次连中枪毙一个可疑的老百姓，那老百姓怪怪的，很邪门儿，五大绑后，老是回看他这刽手。他很忌讳，就对那人说，你他妈的不要回看我，等会儿一枪包你痛快见阎王，不为难你，让你死得痛快，别再回了。可是一枪把那人撂倒后，那人临咽气前，还是回看他一。那一，看得他浑发麻，从此脸上的颜就变得大脸似的。

一年半的军中生涯，我见过不少另一阶层的人，其中最令我难忘的，是一个极有代表的老兵——张永亭。张永亭当年并不老，比起连中的充员阿兵哥来，他是老士官、老战士，够得上老；但比起更老的四十岁的士官来，他还算年轻的。他是河北人，从小亡，饱尝忧患，甚至不清自己到底几岁，只觉得大概三十五六。他没念过书，只勉写自己的名字及日用的几个字，也不会算术，他不知六八四十八，虽然知识程度很低，人倒也有北方汉的明。

张永亭是一个“兵油”队中有“兵油”被送到“顽固队”训者，但张永亭绝对不会，他虽然“油”却属“良”他的“油”只限于“拖死狗”的层次，缓慢、邋遢、懒惰、嗜赌、借钱不还、时偷溜回营房睡觉，等等等等。他并不发生严重的抗命行为，也不欺负充员。他七五炮组长，却颇有独来独往的味，大而化之

我下队，当的是排长，并且是“前瞻师”中兵排排长。“前瞻师”是火力大的新编制的师，兵排中就有大火力，机枪以外，有七五炮、有六零炮。排长以下，有排副一名，下率七五炮组长，六零炮组长，及各班班长与士兵，成员极为复杂。例如排长是预备军官大学生，排副到班长都是老兵，多是三十开外的老士官，阿兵哥中也有老士官，有韩国回来的“反共义士”有就地补充的台湾兵－－充员。与我平行的，又有常备军官，分任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排长，有事（政工）；在我上面的有连长、副连长、指导员（政工）。这些人中，除了充员和我可在服役期满允许退伍外，其他都是不准退伍的，都要迫当军人，迫他们为台湾的安全和反攻大陆的号，没有止境的贡献青、牺牲自己。正因为分悬殊，怀抱各异，再加上我不是国民党员，所以夹在其中，非常难以自。幸亏我豪迈而圆。所以上上下下，日夜相对，尚能得来，甚至可说得不错。像张永亭因是河北人，我在河北住了十年，与他较亲，所以他与我最熟，熟到可以佯骂他、揍他一拳的程度，但我对别人却很客气。

小老太婆。八、兵排排长——想退伍。九、行政官——想八仙山盗林。“官长”以外“士兵”更是形形。年轻的阿兵哥多来自农村，有的奇笨无比。击瞄准，竟不会睁一只闭一只，而是要睁两全睁、要闭两全闭。气得老兵班长只好找来一块胶布，把这阿兵哥一只贴住，才能放枪。有一次教放枪，教了半天也教不会，老兵班长气得大骂：“你到底懂不懂？”阿兵哥说：“懂。”老兵班长说：“懂你妈妈偷和尚！”还有的阿兵哥，一踢正步就张，踢时左手与左脚同，右手与右脚同，笑死人了。阿兵哥的程度如此，阿兵哥的岳父大人也不后人。有阿兵哥叫林成，他的岳父写信来，信封上写“林成愚婿安启”至于老兵班长更妙，我排中有阿兵哥叫张中尾，读《青朵》一类书，老兵班长郑金海不准他读。原因是书中有“月经”二字。郑金海好训话，队解散后，他的班却常常不解散，他要过训话瘾后才解散。另有老兵说：“耶稣是玛利亚人。”老兵如此，老军官亦不后人。我听到军官们聊天，其中有“‘李’振宁”“‘杨’政”“诺贝尔奖‘学’金”等说法，程度如何，由此可知。

当时军中规定：自大陆随军来台的战士即所谓老兵，不准退伍，也形同不准结婚，整个连中，只有一个人有钱讨老婆，就是伙夫班长。因为伙房油最多，可以揩油致“富”也。有的老兵拼命想成家，蓄意“买”个残障女人、年寡妇或山地姑娘。有人真的“买”到了，那是靠他们多年累积的储蓄和不可思议的财源。有一次一位老兵摊他的储蓄——一捆捆钞票——在数，数完一捆，朝床上一丢，说：“这捆可买条大！”又数一捆，又一丢，说：“这捆可买只胳臂！”有朝一日，整个的老婆，就在这样分解结合中凑成了。在他数钱的时候，面得意之；在旁围观的老兵们，面羡慕之，那对比的神情，令人心寒。但单从那一画面上看，却是喜剧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