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讲完全像是吹牛。
"游过黄河…我想,这太不容易了,"他听见那姑娘自语般地说道。他觉得她已经开始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这会儿不怕没有招待所啦,哼!他忿忿地想。她在放松了戒备的神经以后,此刻显得光彩袭人。这使他心慌意乱。他咬着嘴唇不再理睬她,只顾盯着斜阳下闪烁的满溢一川的滚滚黄河。
她举起照相机,取出一个变焦距镜头换上。这个小伙子很吸引人,浑身冒着热情和一股英气。他敢从这儿游到对岸去。上游拂来的、带着土腥味儿的凉风撩着她的额发,抚着她放在快门上的手指。这个可不像以前人家介绍的那个。那个出了一趟国,一天到晚就光知道絮絮叼叼地摆弄他那堆洋百货。那家伙甚至连眼睛都不朝别处瞧,甚至不朝我身上瞧,她遐想着。而这个,这个扬言要考上地理研究生的小伙子却有一双烫人的眼睛。她想着又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瞧人家,她想,人家眼睛里是什么?是黄河。
"坐下歇歇吧,"她建议说,并且把手绢铺在黄沙上,坐了下来。黄河就在眼前冲撞着,倔犟地奔驰。这河里流的不是水,不是狼,她想,"喂!研究生!你看这黄河!"她喊他说,"我说,这黄河里没有狼头。不是水,不是狼,是一大块一大块凝着的、古朴的流体。你说我讲得对吗?"她问道。
一块一块的,他听着,这姑娘的形容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形容得挺准确。一块块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黄流在稳稳前移,老实巴交但又自信而强悍。而陕北高原扑下来了,倾斜下来,潜入它的怀抱。"你说的,挺有意思。"他回答道,"我是说,挺形象。"
"我搞摄影。这一行要求人总得训练自己的感受。"
"不过,我觉得这黄河——"他停了一下。他也想试试。我的感受和你这小姑娘可不太一样。他感到那压抑不住的劲头又跃跃而来了。算啦,他警告自己说。
"你觉得像什么?"她感兴趣地盯着他的脸。他准是个热情的人,瞧这脸庞多动人。她端起照相机,调了一下光圈。"你说吧!你能形容得好,我就能把这感觉拍在底片上。"她朝他挑战地眯起了眼睛。
"我觉得——这黄河像是我的父亲!"他突然低声说道。他的嗓音浊重沙哑,而且在颤抖,"父亲,"他说。我是怎么啦?怎么和她说这个。可是他明白他忍不住,眼前这个姑娘在吸引着他说这个。也许是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和她那微微眯起的黑眼睛在吸引着他说这个。他没想到心底还有个想对个姑娘说说这个的欲望。他忍不住了。
"我从小…没有父亲。我多少年把什么父亲忘得一干二净。那个人把我妈甩啦——这个狗杂种,"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牢牢地闭上了嘴。对岸山西的青灰色岩山似乎在悄悄移动着,变成了黛色。瞧,这黄河的块,她静静地凝望着黄河想,它凝住啦。唉,人的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