啦,我想起来啦。十几年前,他就是从这个山嘴转过来,一步步踏上被暴雨冲得沟渠纵横的道路的。他把最后一块白荞麦粉条馅饼塞进嘴里,用两只手握牢车厢板,开始专注地望着渐渐向前方倾斜下去的高原。瞧,这些山沟和老黄土帽,朝着黄河倾斜下去啦,朝着黄河,整个陕北高原都在倾斜。他出神地想,这陕北高原对黄河的倾斜是默默的,不露痕迹的,就像红脸后生对他的蓝花花婆姨一样。这不像你,他嘲笑自己说,你现在是强忍着激动。你从新疆大学校门到火车站,曾经给同学吹了一路,吹你对这条河的向往。
"喂,喂!"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唤着他。他转过身来。原来是她,她一直背着车厢站着,"喂,你是去河底村么?"那女的轻轻问他。他觉得她满口典型的北京知识青年腔。
他和她互相谈了一会儿。她告诉他自己是某小报的摄影记者;他也介绍说,他是新疆大学的应届毕业生。
他觉得和这姑娘谈话很不自在。她身上什么味儿使他有点手足无措。他有点烦,就劈头插上一句:"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
"女附中,"她微微一笑,"你呢,原来是插队的吧?"
"嗯,在新疆。听说过阿勒泰这个地方么?"
"我原来在北大荒。"她主动说,"我记得,北京学生那会儿不去新疆,都是去山西、陕西、内蒙…"
"我自己跑去的,"他说,他发现自己在和这个姑娘聊天了。她准有事儿要去河底村,他想,她是发愁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不然她不会走到车尾来,她一直避着我。这回是因为实在想找人帮忙,才找我来了。他诚恳地说:"你别担心,河底村是个好地方。老百姓特好,不会欺负人的。"
她的脸红了,"我怕那儿没有招待所,"她小声说。
"放心,"瞧她脸都红了,她准还没有结婚呢。"没有招待所有店,没店有生产队,有老乡窑洞。"到底是个女的,他想,尽管也去过北大荒。他不禁看了一看眼前这个姑娘,女附中的,只有她们这种北京学生才会穿这种又不起眼又不入俗的女上衣,烫这种好像没烫过的发式。
"我想拍几张新鲜点的黄河照片,"她解释说,"就上了这趟车。河底村那儿的黄河和无定河相汇,我想可能比壶口啦,风凌渡啦,三门峡啦新鲜点。"
"放心。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帮你忙。"他结束了谈话。跟女的少那么饶舌,他训了自己一句。就那么回事呗,到时候把她领着和红脸后生相跟上,找蓝花花或李香香去就是了。
他又转身抓住车厢板。就是这条路,可是现在看着却这么陌生。岁月真能消蚀一切哪,饿着肚子走了半天的路,居然也会被忘掉。那时你才二十岁,衬衣口袋里只有不足十块钱。你从青羊坪小镇子下了车就走上这条土路,不但没吃白荞麦面的素馅饼,而且从清晨就滴水未下肚。你走了那么久,翻过一架又一架黄土老帽,见一个人就问一句"嗑黄河还有多么远?"陕北的里程和阿勒泰草原的里程一样,越走越大,一会儿一个数。从三十里到四十里,从二十里又到四十里。现在看来可能是一共四十里,因为你走了半天整。你的球鞋里灌进了细细的黄土末,你一路喝清亮些的渠水。后来你在一个山梁上看见一个老汉在毛棚下卖西瓜,你咬咬牙掏出五毛钱买了一个。你和那老汉聊天,说你从延安来,还到过延川和延长的油矿。老汉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三延的女子没人看,"你觉得蔫了半截。不过那瓜真甜。后来你一路摘没熟的枣子吃,因为这种枣沿着黄河西岸长,所以叫河畔枣。那红脸后生在城关集上卖河畔枣,所以你马上就猜他是河底村的。那时节的河畔枣又青又涩,吃得你肚子发胀,可是你一点儿也不饿了。你快活得唱着"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那时你像一只鸟儿一般轻捷,敢从高高的山崖上跳下去抄近路。你还追赶过一只野兔子,那青灰色的兔子在这黄土世界里显得鲜明而刺眼。可是你没追着,累得满头大汗地躺在又干又烫的黄土上喘气。等到你爬一座大山时你累了,那段公路又稣又软,上面结着开裂的硬皮儿,下头是软陷的松土。你咬紧牙往上爬,白花花的毒日头晒得你嗓子冒烟。你后悔没有省下半个瓜带着。可是那时你的生命像刚点燃的一簇火,你的四肢都弹性十足。你知道你的心脏特别健康,脉搏又沉又稳。所以你赌了一股狠劲儿要和那座黄土山比一比,你决定不停步一口气爬上山顶。你信心十足地踏住龟裂的黄土硬皮,然后有力地蹬直膝盖的关节,一步步地攀登着。后来,后来——在爬上山顶的那个时刻,你看见了黄河。
他突然听见那姑娘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