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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巫界(8/10)

自己的脚,补着那脚印,一个一个踏着,不知不觉,一步一个脚印踏了去。”

秋水长天一色的辽远静止视野,恢复成一前一后的无望跟随,而且降落到下雪天的卖菜巷弄里来。

正确的位置可以是很容易的,像纳瓦荷神话创造第五个世界(亦即我们眼下这个世界)第一个男人(也是第一个巫者)用大小云母碎片装饰天空,原子的微尘的则成为“亿万个灵魂所走过的光亮脚印”的银河(他们也看出来乳状的银河其实是细碎缝隙的小星);像《圣经?创世纪》有神的日子,有单一确定秩序蓝图的日子把这个放这里把那个放那里、把光和暗分开就成那样。正确的位置也可以是困难的无解的,相对的版本则是中国古时南方雨林巫者(就说屈原吧)的〈天问〉,一切都动起来都任意而行,人得重新追究每一事每一物。有人试着为〈天问〉这古老的巫言标上现代的标点符号,算出来共有一百七十二个疑问,平均每八个字就是一个问题,其实可能不止如此,而是大问题套着、迭着、映照着、诱生着小问题,如波赫士的镜子般繁衍至无尽。它从“天地之初,谁传道之?”的神之前(未有?未出生?未被创造?)问起,如波赫士诗里所问上帝站在人背后如碁士操控着碁子,而站上帝背后的又是谁?有科学的问题也有神话的问题,有深刻的问题也有天真的问题,有本质的问题也有语言的问题,有硬梆梆建国治世的问题,也有渗透性情爱纠葛家庭恩怨的问题,有迫切不能等的问题,也有永恒的无解的但仍须一问再问的问题,没有边界,未成分类条理,甚至联机头都不知从何抓起,迂回,反复,参差,重启,由此构成人孑然一身、孤立无援的“存在”总体疑问,举头向天。

附带说一下下。〈天问〉这样的诗后来消失于儒家文人的除魅世界中,日后中国的文人诗不再用于知识,不再用于发现和追问,不仅仅只是没有叙事诗的问题而已。

如此,小说之巫“巫”的意义,对昔日宛如神姬、如今天我们在日本神宫神社举目可见那种素净安定绝美神女的朱天文,便被推回到最原初、创世纪秩序之前,那种利瓦伊-史陀所说和科学同源且平行、一样用以认识世界认识周遭万事万物一切现象和人自身处境、知识本质的巫术。卡尔维诺的说法是:“我习惯将文学视为知识的探求。为了进入存在的层面,我必须将文学的思考扩展到人类学、种族学、神话学。巫师在面对部落生活中的危殆处境时(如干旱、疾病、恶运),其应对之道是抛去他的肉体重量,飞向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感受层面,去寻找力量改变现实的面貌。在距今并不远的年代文明中,在妇女肩负大部分生活重担的村庄里,女巫骑着扫帚或更轻的东西,诸如麦穗、草杆等,飞翔夜空。这些景观在宗教裁判所列为禁规以前,是民间想象的一部分,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实际生活经验的一部分。我发现,这种人所渴望的超脱与实际忍受的匮乏之间的连结关系,正是人类学中持续出现的特征。文学长久保存的正是这个人类学的设计。”

这里,最迫切也最关键的东西是知识,人肉眼所及看不到或不敷足够的知识,以此得到、掌握某种足以改变现实苦阨面貌的神奇力量,如《楚辞》里上天入地去找去问、不惜一身残破的屈原所行的那样,这才是卡尔维诺所谓“抛去肉体的重量,飞向另一个世界”的基本意思。没有知识的飞翔,很容易成为“躲入梦境,或是逃进非理性之中”,切断掉巨大苦阨世界和自身的连结关系,舒适的回归一己的身体和灵魂,甚至生物性本能性的器官和腺体,只喃喃与之对话。卡尔维诺便曾婉言指责过海明威(其实适用于一排人),说他“走向了原始与野蛮,通向了D。H。劳伦斯和某种民族学”

较之从前,我们若瞇眼稍稍滤开朱天文依然华丽耀眼的文字光芒,会看到更多扫帚、麦穗、草杆之类的东西,或者更正确的说,这些扫帚麦穗草杆一样焕发昔日鲜花药草的香气和光华,并多了琳琅对象成品其背后人的活动(偏向于某种专业工匠技艺的方式而非素朴的左派实践论方式),拉出了垂直性的纵深,收纳也要求更多的知识。《巫言》的视角和书写位置下降了,更贴近着人的生命现场,也因此,过往“另一组”的朱天文小说,亦即朱天文因为编剧工作半作为侯孝贤电影背景和补充、半废物利用再生所写成的那批小说及其世界,一直到《巫言》此时此刻才逐渐有机的和朱天文自己的世界汇流为一,而且愈随着《巫言》书写的进行愈融入(附带的,我一定得提一下,作为一个长期看运动节目的人,我实在非常非常惊讶朱天文哪里来的对F1赛车知识和专业术语的熟极如流,我知道这不可能从杂志或网络数据要用才直接抄过来,你非得与之建立起某种真实的联系不可)──作为一个如此专注认真的小说书写者同时,朱天文过大的目标和太厉害的书写技艺,使她对文学也一直有一种自我贬抑的轻蔑,如同可以拿自己的小说集子来垫倾斜的桌脚或糊破掉的窗户,由此构成她一个意外且吊诡的书写危机。

然而,以巫为名,并以此言志,说明了这部小说不可能是单纯的写实小说,也不会甘心于就是回归当下现实的写实小说──《巫言》中,朱天文有感于小说同业川端康成的哀伤话语但不以此为足:“战败后的我,回到了日本自古以来的悲伤中,我不相信战后的世界和风俗,不相信现实的东西。”小说家可以弃绝这一轮人生,这一层颓败的现实,这一眼望去糟糕的人糟糕的一切,但一个巫师不如此,他们会如卡尔维诺所说有“另一个感受层面”,并由此寻找改变现实面貌的力量。这是纳瓦荷的老巫师说的一段话:“他们教导我们,一切事物都有两种形式,葛兰兹市附近有一座山,白人叫它泰勒山,那是外在形式。他们说还有内在形式,就是在最早的第一个世界,又称黑暗世界的时候神族所居住的神圣松绿石山。第一个男人把它从第三个世界带出来,在他的魔袍上建造它,并且用松绿石装饰它。接着王兰出现了,我们周遭所看到的王兰是它的外在形式,但是当我们挖掘王兰的根来制造肥皂洗净身体的时候,就是以它的内在形式献给祈祷羽饰。蓝知更鸟有两种形式。所有的生物都一样,你也一样,我也是。两种形式。…人类在某个时期是有两颗心的,他们能够在两种形式之间穿梭变化,从自然转变为超自然。”

所以,既是朱天文的书桌,也是巫界。

我们说,小说家重新叙述你我每天生活在其中也多少看在眼里、已无法怀抱希望、“充其量不过是避免更坏事情发生”的现实世界是什么意思?除了像本雅明所说更大的孤独、更多的沮丧和更深刻的意志消沉而外?单纯的写实的确是让人不耐的,无法帮我们从“每当人性看来注定要沦于沉重”的线性现实时间,从一步一步走向理性铁笼的森严逻辑挣脱出来,事实上写实不仅不是打断它阻止它,而是催促它并提前实现它。我们的确需要有些神奇的事发生,有些会闪闪发亮的东西,一点点魔法,一点点巫术,让现实改道而行,或至少相信仍有如此可能,不只是我们一般人这么想,就连玛克斯?韦伯都这么想──没有神迹,我们能仰靠谁?

卡尔维诺为我们揭示并细心说明这个,但他太理性太线条干净通透了,他对巫术的明亮解释也不免拆了它,他的小说毋宁更像一次次的严谨科学实验而不是巫师作法祈灵。这上头,朱天文其实是有机会越过他的。真正的小说伟大巫师是贾西亚?马奎兹。

有趣的另一件事是,作为一个如此顽强不屈服的小说巫者,我们所看到朱天文和她电影“老板”侯孝贤合作的这一路以来影片成果,却是如此朴素的、收敛的写实调子,除了说电影终究是导演的这句我们已经知道的话之外,如今的朱天文还会多怎么想呢?

光亮而且快速的文字

巫者,巫的文字语言,巫师这门行当最重要的工具或说技艺,唤醒万事万物的灵魂,改变现实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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