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途车就看见飞天的葡萄,一口气跑过来,两手攒拳,脚趾紧抓鞋底,上下牙关死死咬合。他怕自己一失声叫起来,让葡萄分心,从半空中摔下来。魏老婆摔死后这么多年才又有人赛秋千。
葡萄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这生坏子还敢和人赛秋千。不仅赛,还赛单手秋千。少勇肩上背了个部队的帆布包,里面盛着两斤炼好装在锅饭盒里的猪板油和两斤砂糖。他看葡萄两脚着陆,手松开了秋千绳,他上去拉着她就走:“还要命不要?!”
葡萄想挣开他的手,但一看他脸色,没太犟。他拽着她胳膊一直从人群里出来,才说:“你死死去!”
葡萄明白他真心要说的是:你死就罢了,别把我孩子也摔死。
她甩开他的手就走。大家都去看下一个上秋千的闺女,没注意葡萄和她二哥在扯什么皮。人们粗喉大嗓的吆喝也把葡萄的声音掩住了。葡萄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拉我干啥?!”
一看她还是两眼发横眉发直,少勇泪都上来了。他又怕她看见他的泪,自己调头就往长途汽车站走。果然,葡萄心酥软下来,跟上他。
一前一后走了半里路,少勇进了一家陕西人开的羊肉馆子,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碗羊肉汤,上面撒了一把青翠的香菜。汤从烫到凉,两人都没动。
少勇说:“你说你想咋着?”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又很重,眼睛苦苦的。话不用说全,她全都明白。
葡萄把油腻腻的筷子在桌上划。桌上一尽黑油泥给划出圈圈、杠杠。她当然知道他那个“咋着”是问的什么。他问她:还不结婚肚子再大你咋办?他还问了一件事:上回你说孩子不是我的,可是真话?
葡萄把羊肉汤一口气喝下去。少勇看她仰脖子,气也不喘,喝得“咕咚咕咚”的。他放心了,眼睛也不那么苦了。她把碗一放,手背在嘴上横着一抹,说:“孙少勇,娃子真不是你的。”
她眼睛直扎到他心里。
“是谁的?”
“史冬喜的。”
少勇挨了一棍似的,坐在那里,等着头晕眼花慢慢过去。过了半袋烟工夫,他手伸到自己的军用帆布包里,拿出两个铝饭盒,一个盛猪油,另一个盛砂糖。他把东西往葡萄面前一推,站起身来。他往门外走的时候,葡萄想,这冤家心可是碎了。
少勇从此不再来史屯了。
葡萄在三月份生下了一个男孩。她在自己的窑洞里疼了两天一夜,一块手巾都咬烂了。她知道这事五成死、五成活,只能硬闯一回运气。疼得更猛的时候她想是活不成了。她摸着扶着爬了起来,身上裹块褥单就往院子里蹭。她想去给二大说一声,万一不见她送饭,就自己逃生去。天下大着呢,她葡萄不信他非得再挨一回枪毙。她走到窑洞门口,肚子坠胀得她蹲下来,又蹲不下去,象一只母狗似的大叉着腿半蹲半站。只觉得这个姿式老带劲,她双手抱着门框,往下蹲,再撑起一点,再往下蹲。“唿嗵”一下,下面黄水决堤了,连水带土带泥沙石头树木庄稼血肉性命,滚开一样烫人地决口子了。她轻轻吭一声,放开牙关,顺势往泥地上一躺。两手在腿间一摸,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出来了。她托起那小脑袋,翘起两腿,使劲一努“哇”的一声猫叫,全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