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便。你老大人了，我也得苦死，侬听也听得苦死，现在好了，房要卖了，大家各各。

我把掌往她面前一伸：钞票给我。

我说：我会跟他讲清楚的。

能使凯瑟琳和我之间一刹那转变敌友关系的就是钞票这东西。任何时候只要这东西介，你发现她面前早就竖起森严的城墙，剑弩张，把你矮矮地置于墙下，把你变成徒劳的攻城者。让我火大的是，我从来没想要攻她这座城。或者说，她从来看不我赤手空拳，满心懵懂，怎么就值得她那样森严防御。

我一句话也不说，从她的城墙下调便走。我从柜里翻两件衣服，用丝巾把它们包好，飞快地下楼去。我的脚步声在凯瑟琳听来，一定是撤军的鼓声。

她说：你“大的”会责怪我的！一定要怪我不拦住你，让你在外面过夜！

太虽然在云层里，却不妨碍它升温。我沿着汇山路往回走，黄包车夫们在我边慢下来，看不到希望，又快步离去。外白渡桥下一声声船鸣。我突然记起客栈老板最后的告辞：再来噢！…

我给了她一个她熟悉的“Shutup”神。

从人群中钻来，我握在钞票上的手发了。顾妈在我十二岁时就教过我：碰到人多的时候，谁碰痛你都不要去它，不要去张望，因为你一张望，或者寻两句相骂，钱就到人家手里了。

啥钞票？！

我没时间和力争什么。梅辛格和日本占领军的“终极解决方案”正在最后完备每个细节。明天晚上，一艘前往澳门的船就要启航，那上面必须要有我和彼得。我要让梅辛格刀下留人，哪怕只留下一个彼得。我对店员说：你说值几钿就值几钿。

我哪里来钞票？就是今天把房卖掉，总不见得人家今天就把钞票数给我！

谢天谢地，幸亏这辈替杰克布收拾此类尴尬残局的人不是我。往回走时我又想，还不知是哪个女人，将会长久地跟在杰克布·艾得勒后面，还这或那债务。

我袋里揣着当铺里来的钱，急匆匆穿过人群。上海到都是人群，你慌他不慌，没钱却有的是时间。人群是在等跑场开门。

你刚才叫我等等，等买房的人走了再给我钞票…

我把两件衣放在当铺的柜台上。这是跑厅附近的一家小当铺，玩儿赌的人疯起来什么都当。店员里外翻动着一件黑，一件米的细羊衣，没挑病，然后便唱戏似的把羊衣的质料、新旧程度、颜一一报给里屋的账房。唱到“MadeInItaty”我心里一抖。不久后，一双陌生的手会翻着衣后脖领上的商标，两束来自陌生睛的目光照在上面，顿时了：哎呀，意大利货呢！正像一年前，我跟表们逛旧金山富人区的“联合街”时，在一家旧货店发现这两件意大利旧货。当这两件从属过多位主人的衣包裹住一个或老或少的陌生时，我会在哪里？和彼得在远洋的甲板上，脊背朝着牙脸朝着纽约？或者更走运些，已经成功登上了新大陆，住了曼哈顿或皇后区的小公寓？…等那或老或少的陌生把它们穿旧，肘磨薄，袖脱线，终于不得不把它们拆整为零时，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叫另外一个名字。跟现在这个叫May的人，以及和这个名字相连的人、事早就断清了。

我上静安寺至虹靶场的电车，过了外白渡桥就下车，然后蹬着两只半跟鞋小跑。跑什么？我不清楚。急于让客栈老板收到房钱，早一打消对杰克布（以及犹太人）品行的疑惑？踏那家小客栈，老板正在门打苍蝇，我把钱给了他，他上把杰克布的假份证还给我。老板说：再来哦。以后手里不宽裕，也没关系，房钱好说，噢？

这回我典当的是我仅有的实用衣服：两件质地良的羊衣。它们应该值钱，至少够我去汇山路的客栈把杰克布的声誉赎回来。

在凯瑟琳父母家，垫箱垫床，或者放在阁楼上让老鼠磨牙。

我脸红了。

铺店员终于发现了一中不足：米衣领的一粒小纽扣线松了。这是微不足的瑕疵，我一分钟就能补救。店员却说那可不一样，用其他线来钉牢这粒纽扣就会暴它有多么旧。他红白牙又把可怜的价钱杀下去两成。

兵荒的，你电话打一个回来也好啊。路对过那家邻居太太问过我，到底侬结过婚没有，总是看到你夜里很晚门…

不是再见，而是“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