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他母亲最近开始吃饭了。前几个月一直喝粥或喝汤。就是背着光，隔着他的平光镜片，我也看得见他的上下松泡泡地几层褶，包着忽闪忽闪的泪。哪个家的父母不养个把冤家？这倒把我、世海、杰克布归成了一类。

我说：你说呢？就像你从来不等我，而我不等自来一样。

远传来手风琴拉的波尔卡。俄国犹太人的家里在举行晚会。俄国人可以比任何民族都沉重，也可以比任何民族都活泼浪漫。

我到从未有过的孤单。我是个在哪里都化不了的个。我是个永远的、彻底的寄居者。因此，我在哪里都住不定，到了国想中国，到了中国也安分不下来。

阿玫，那就请你偷偷告诉我父母，我还活着，打败日本鬼，再回家看他们。

而寄居在这里的彼得、杰克布、罗恩伯格却不是真正的寄居者。他们定居在这片雄浑的声音里，这片能把他们熔炼成一的声音。

我又好气又好笑：茶摊上的人现在想，这两个人满漂亮的外国话，就商量小偷小摸的事？

这下要哭的是我了。这个世海，放着现成的阔少不，要过朝不保夕的日。还没完全发育好的他，哪里来的如此宽阔的心？

彼得气吁吁地走到我面前说，他以为我已经走了。假如这么一个妙龄女郎等烦了，走了，那只能是他活该，他对我说。他得很厉害，一看就知是跑了老大一截路，周五的萨士时间，这一带的黄包车都给占完了。

这是个星期五，彼得从医院请假来。他让我六到西路等他，然后跟他去参加犹太会堂的萨士。

我站在西路这座圣堂前面，一动不动。人能信着什么多好，没有国土也没关系，信仰是他们动的疆土，嗡嗡的诵读缓缓砌筑，一个城郭圈起来了，不可视，不可，而正因为它的不可视和不可，谁也击不溃它。

说完我从茶摊站起就走，把同坐在一条长凳上的另一个茶客差给掀到地上去。世海急得英文也忘了，叫：勿要生气呀！

我站在路，看见衣着隆重的人们和黑衣黑帽，拖长胡长鬓须的拉比们陆续走那座圣殿般的建筑。可以想象那个在第一世纪在反抗罗人的起义中被毁的耶路撒冷圣堂。彼得跟我讲过他的祖先的事。他的民族的祖先。这是为了心灵自由什么灾难都可以承受的民族。二世纪的罗皇帝哈德良（Hadrian）允许他们恢复被毁的圣堂，但他们发现哈德良把丘比特竖在神坛上供他们拜时，他们再次揭竿而起。萨盟·尔·可克斯将军领导起义者重建了以列，重建了能够保卫他们心灵自由的城郭和庙宇。尽最后的代价是哈德良的屠城屠国。那是犹太民族最沉痛的失败，屠夫们穿行在耶路撒冷，大群的战窒息了，因为犹太人的血没到了的鼻孔。从那以后，犹太族从自己的土地上消失了。五十八万人被屠杀，剩下的人被作为隶带了耶路撒冷。就连耶路撒冷也不再存在，因为哈德良皇帝在地图上抹去了她的名字。所有犹太人的城镇，都从地图上涂抹殆尽。

西路静下来，会堂门只剩下我一个人。音乐响起了，彼得还没有来。希伯来文的诵经声把几条路和一片天空都震动了。

我转过脸。世海的样这一刹那非常稚气。

我问他是不是临时有病人了情况。他了，吻着我的太。雨加大了分量。

会堂里的犹太教民是从全世界各地来的，偶尔听彼得说到各国犹太人之间的利益、文化分歧。但这时的会堂里，诵经的声音低沉浑厚，像是低低沸煮的声音，沸煮着无论怎样尖锐的区别和差异，熬得所有分歧都化，成了一大片；那烘烘的雄浑频率，震动在着一场雨的大气层里。

我说找个气氛好的小馆吃晚饭。跟彼得在一块的这一分我需要宁静，酷窃窃私语的幽暗小天地。一支蜡烛，两盘的简单饭菜，音乐也要，诗也要，要它们替我们把甜傻话说来。我们在虹公园附近找了一家奥地利人开的沙龙式餐馆，这天晚上有乐诗朗诵。

他的嘴贴在我的鬓角上，用吻问我：假如你等我等不来，你会怎么样？

去哪里？彼得问我。

他付了茶钱，从后面赶上来，嘴里说：好的，那就不去偷！不偷还不行吗？

你看，跟彼得在一起，我是另一个人。

世海了泪，用伤风的声音问我能不能帮帮他，去他家偷偷拿一些他的衣服来。八月一过，雨就会把秋天带来。我说这事我怎么也帮不了他。他说有个叫阿文的女佣是他小时的母，可以买通她。我火了，说温世海，以后别重我这内外勾结的事，别指望我每次对日本人的拷打都嘴严。

地上的冰纸横着卷动，接着，雨来了。我看见一个人踩着波尔卡的节奏向我跑过来。

我一直等到人们从会堂里来，也没等来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