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金堆大的孩有一奇特的无能。或者说毫无世故。彼得这时已经把心的特权给了我：什么求职、衣住行之类的琐事。不知为什么，他这无能和不世故让我的心了又。二十岁的女郎常常混淆各内心受，比如这会儿的心，在我看来就是。也许是吧。谁也不能界定真是什么。

彼得非常敬业，从难民大宿舍的室友那里借来年级练习曲，熬了几夜把谱抄下来。大宿舍二百多号人（传染病之后减了员，但又有三个女人了母亲），十八般武艺七十二行当，彼得很快请教到如何给菲利浦儿授课的方法。他每天跑步上课，学生从五岁到三十岁。那个三十岁的学生是位姨太太，不知听谁说弹钢琴可以预防老年关节炎。她的母亲得了关节炎，对她来说是大悲剧，因为她的手指连翡翠鞍戒都不能带。

他会说：还是不对，亲的。

他笑了笑。等着我的下一个指令。

我总是把椅搬到一个能看见他侧影的角度。我喜在他完全忘了我的时候看他的侧影。他一认真起来就把我完全忘了，这正是他最好看的时候。他的神全凝聚在目光中，因此样有狠狠的。你可以看他会有神经质的时候。他的温良不是无条件的。

那是我和彼得最好的一段日。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别忘了：合适我的工作不多，不能打钟卡，又要边活儿边白日梦），所以我整天陪着彼得给他的学生们上课。

彼得转过，新衬衫在他的西装里，束一大堆褶。他比一次见面要瘦得多。西装松垮，被坐成两块油光闪亮的椭圆。他再向我转成正面，两手往兜一。他一定是这样看着他母亲的：只要你说好看就妥了。

豪华的砖瓦加大理石襁褓中，他没有多大自主权却绝对没有忧虑。他习惯让父母去忧虑，习惯让母亲告诉他：穿这件大衣吧。这条围脖吧。来，再弹一小时钢琴，然后上床去听半小时“临睡前童话广播”

我敢说只要菲利浦一摊手：“看来误会了。”彼得会立刻放下咖啡杯，从仿路易十六的丝绒沙发上站起来告辞。

我说：很好。我当然是撒谎。

我看着彼得的侧影。厚厚的卷发压着他大的额。所有的长辈都要他好上加好；光是功课好不够好，还要样样都压过你的亚利安同学。他们的国家，他们是主，要跻主，你只能比他们的修养更好，档次更。因为你起不同，你是从一个被他们看得很低很低的起走来的，你只能走得比他们。

以上的谎言我是用中文说的。彼得是否独奏过我不清楚，我的任务就是要言巧语把彼得推销给这个阔佬。

我说：彼得连初级学生也没教过。在奥地利他只是每个夏天参加独奏音乐会。要不学费可不止这么一（一堂课三块钱）。

噢，你是弹独奏的？菲利浦转向彼得。万幸他的英文是桥牌桌上练来的，一不用心就听错，彼得转过脸看我。我当然持把谎撒下去。我的第一语言是客家话，第二语言是广东话，第三语言是英语。上海话要排在第五位，它前面还有普通话。上海话用来撒谎很好，似乎借了别人的语言，说什么都不必自己负责。

彼得比我年长五岁，而他那大起睛、倒八字眉的无邪和无能，让我到自己刹时老练起来。要为他的心多着呢。在菲利浦面前，就要为他见风使舵。菲利浦的儿弹钢琴弹得不错，为菲利浦这样的阔佬装装门面足够，但阔佬不满足门面，他要儿成个钢琴独奏家。

菲利浦雇用彼得也图实惠，彼得满英文，可以给他儿语言陪练。这英文是不必钱的。

他批评人的时候总要加上个“亲的”而在夸奖人时语言朴素。或许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批评他。要么就是他的钢琴老师。他的童年不太好玩儿，要完成父母一个又一个教育规划。对音乐、骑、网球的好恶在他生前就被决定了。他的“不喜”已经预先被否决了。不喜？没关系，谁都一样，都从不喜开始。有益于你的东西都不好受，当然你不喜。犹太孩首先得习惯不好受的事。

他那个五岁的学生刚刚起步，彼得一个示范要十多遍，第十遍跟第一遍同样认真。语气也同样一丝不苟：“Onceagain，please。”

没等我说话彼得已经开了。他用缓慢而字正腔圆的敦英文说：我以为是教初级或中级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