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我表哥一次去犹太人住的豪华社区送洗净的衣服，回来时脑瓜让犹太男孩儿们开了瓢。同一个表哥，有一次和几个唐人街的男孩儿开了一个黑人小伙的瓢。国是个好地方，各人都能找着歧视的对象，形成一个歧视的大环链。

我们走在法国梧桐的影里。十二月初的树叶落了不少，剩下的缩了，卷起边，风从树里过去，发纸张的声响。我一边听一边想象那个维也纳近郊的房，男主人和几个合伙人创办了一家私人银行，得勤勉之极，放在一九九○年代的中国，就是个优秀企业家。经理太太和其他犹太妻一样，相夫教，任劳任怨，理财方面无师自通。家里没有任何事情不是经过心策划的，包括这次逃离奥地利。母亲和父亲在一年前就悄悄地了起来，把房产手，银行兑现，向十多个国家申请移民签证（不久是三十多个国家，一年后是五十多个国家），而要去的所有国家都拒绝了他们的移民申请。国的领事对他们说，不服的话，迎他们半年后再次申请。

就像母亲任何事都留一手一样，办理去中国的签证也是她的留一手。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的“晶之夜”爆发了。父亲的一个合作伙伴被打死了。父亲并不晓得厉害，利用他在商界的影响想跟一个在政界的熟人“谈一谈”第二天一清早，父亲就被堵在浴缸里，淋淋地穿上了大衣鞋，被带走了。彼得抱着他的内衣内、降压药片、安眠药片、床边书籍追了两条街，不知怎么一回事，负责逮人的男一顺手把彼得连同包裹一块儿拎上了囚车。

就像现在一样，你去上海的几家名餐馆名酒吧，常常看见的就是那几帮人。

我们在十一十分走餐馆。他两手在兜里，微微缩着脖。才当几个月的难民，就有了难民的仓皇寒酸的姿态。可以想见我祖父他们走到旧金山金街（注：旧金山的金街和唐人街几乎相连）的样；自己都嫌自己不知趣。

彼得接着往下讲。

国也是个排挤歧视犹太人的地方，你能相信吗？！彼得停下讲述，朝我睁圆大的黑睛，讨公地摊着两只苍白的掌。国给犹太人的签证定额并不因为纳粹的迫害而增加。

打动我。走走有什么不好？它是最没有后果，最不需费的温馨时光。这是一片沦亡的国土，周围全是亡国的人们，和这个清秀优、祖上就没有任何国土的小伙走一走…我。

餐馆在十一就基本没什么客人了。到底是个新餐馆，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赶饭，不是图享乐。名牌餐馆到凌晨天蒙蒙亮，还会有新到达的客。上海有份的人总是会在那几个餐馆照上面。

母亲的留一手太英明了。贝多芬广场边的中国领事馆对于彼得母亲毫不陌生。此前她已经来过两次，每次都因为排队的人太多而放弃。第三次是天的清晨，领事馆的大门上贴了纳粹的封条，说是“此建筑为犹太人产业，已被政府没收”而在不远的约翰路街，一大片黑衣黑帽的犹太人。彼得的母亲在这里听说，纳粹封了中国领事馆之后，何先生自己钱租了一间私人公寓，挂了领事馆牌，继续办公，给犹太难民发放去上海的签证。等候签证的人攻城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领事馆的院墙。一片窃窃私语，说不知谁告发了何领事，何领事的上司派了调查员来，看看何领事到底一张签证卖多少钱。人们开始对小公寓内大声说话：我们可以证啊，何先生一分钱的贿赂也没收过；假如何先生可以贿赂，我们宁愿让他发财，也不愿把带不走的动产不动产留给纳粹啊！…

下面彼得对我讲起他的家。

彼得的母亲可没闲着，在丈夫被五十多个国家的领事馆拒签之后，她找到了一个地址。中国总领事馆的地址。不少犹太人开始传递这个地址，说是那里可以签发去中国上海的签证。母亲告诉全家，中国领事馆里有个何总领事，所有在总领事馆门大排长龙的犹太人都是等何先生开恩的。何先生一开恩可以让全家到中国上海。上海？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太远了，彼得的父亲反对。太远？彼得的母亲反问：离哪里太远？！母亲这句话使全家苦笑了。对于从来没国土的寄居者来说，哪里算是太远？！“farfromwhere？（离哪里太远？）”问这话的似乎不止母亲。寄居者们几千年来都会这样苦笑着玩味这句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