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起腰，手扶在沙发靠背上气，觉他那不妙的“看”他对她下过，动过手脚、却从未这样重地看过，他看着她，走过去把门的两栓都上了。

他想启说什么，但似乎他明白任何话都将与他如此重的目光完全不协调；他明白自己只要一张嘴，准来些轻佻气的话。他已忘了怎样说正经话；即便他得那份正经，也会把自己吓着：我怎么会这么麻？尤其对女人，即便他认真，他和她们都不会相信。他多次对霜降说过：“我喜你，”接着他会加下句：“别他妈逗了！”或者斜着嘴笑，像是被他脱而的一刹那的正经糊涂了、嘲讽了或恶心了。霜降知，当他沉默——沉默地轻搂着她或拉住她的手，那是他最严肃的对于她的表白。

千万别学雷锋叔叔；雷锋叔叔没大脑，不然怎么那么早就死了”扫、扫、扫！你爸钱送你上学，让你学扫大街的？还不快回家。好好学英语，赶明儿到国，扫大街也扫得元来！…屏幕上现几个医生，介绍他们怎样到山区推行新避法，他也上跟着换词儿：别扯你妈的淡了！山区人没灯，上了床什么呀？也太不人了吧？

人穷夜；你连夜里都不让人人还活不活了？你们阉了自个儿又去骗人家，都绝呀？说到“绝”他手指一捺电视摇控。

她手觉他的心也起搏得很懒。那里而装着什么？那些话——他启却终究未倾吐的话？那些话是否叹她变了？她初次与他相遇时的活泼和泼辣、俏和顽、无知和无畏渐渐稀薄得近乎消逝了。他启是想再叫她一声“小乡下妞”吗？他已不再那样叫她，因为她不再是个不谙世故、一心向往城里生活的小乡下妞了。他诧异她不再是简单朴素的，她有了许多心事。他或许还想问“你的孩气哪儿去了？在你那乡村以外，世界的复杂与邪恶，这院落的纠纷与恩怨使你在半年内失尽天真？你笑中的敷衍与灰心从哪儿来？…是失望？像我一样失望地活着，你也失望

人的脸可以瞒住许多事，如生活的艰辛，家境的贫寒，手却总是诚实的。他将她手拉到他；她看见自己的手很被动地抚着他那副人壳。她还看到在这双手和那副人壳之间的差异，前者健壮、丰满、离罪恶尚远；后者病态、瘪，为罪恶作过大牺牲。

“你过来，”他对她说，跟他父亲一徉，不说“好不好”、“愿不愿”或者“请”霜降疑惑地笑笑。他又说：

意为社会好事，四星又对着学生们说：扫着了钱千万别缴给老师！也别缴给警察！

是否跑或；是否有必要那一连串傻动作。这院里所有的小保姆都被训练得很兴不必自作主张，不必动脑，你告诉她“跑”她跑完了，兴兴脑空空等你下一指令。问题是霜降太乐于动脑，当你叫她“过来、坐下”她明白你绝不仅仅是要她“过来坐下”；她之所以动作迟疑，是因为她企图在“过来坐下”之前就搞清“过来坐下”之后将发生的。她过去了，没有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你要我什么？”

屋里一下静得可怖。

四星仰脸看着她，还是那样重地看。越来越重。是他的目光的分量压得她坐下了，坐在他边。他拉起她的手，翻成掌心朝上，看了看。她知自己的手是相的。

霜降过去了。他说：“你坐下。”与他父亲一样，在你完成他一指令后，他才给你下一。你无法反对他的意图，因为在你明自他意图之前你已执行了他的意图。就像人对于动——“跑————接住它——回来——坐下——好了，把嘴里那东西给我。”人从不让动明白他最终是想要它嘴里的东西，否则它可能自己的决定：

“你过来”这回带了笑。只要他这样笑就好：又烦又懒、万事不认真的样儿是正常的他。

霜降看看他。他问，你看我什么？看我像不像个绝？她说，我哪里有工夫看你呀，我在摆设这么重的家。她真的在将一单人沙发搬到朝院的窗下，去压住那些落发。屋里各可见落发，那窗前地面上的落发却成了层。她从来不问：你每天在窗前站多久？她想象得他怎样站着，看院就像一缕魂看人间。他站在那儿，生了似的，落发像归落叶，两年，一条命就凋零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