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还手,岿然不动。他向来认为:跟娘们儿干架的男人算个什么东西。他从容地抱住膀子,似乎挨揍的不是他,他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他一边看她们打自己,一边用亲密动人的嗓音说:“打吧。打得不错。打死他才好。母牲口们,妈的。”
之后,他整整衣服,虽然已撕得七零八散。那个被扯掉了帽沿的军帽被深深踩进土里,他用脚将它刨出,拾起,土也不抖就毕端毕正地戴到头上。然后,他用两个手指从上衣兜里夹出那只发红的假眼珠,在嘴里消毒后投入眼眶。她们想不起叔叔是在哪一刻抽空摘下它的。
她们没想到,这个被厮打得稀烂却更显得威严的男子汉叔叔,就这样在她们的记忆和永远的怀念中留下了最后一个形象。
身心重创的绛杈流产了。起初并未引起人们注意,因此它并没有征兆,仍是远离马群呆呆地踱步。它昼夜不停地踱步,一股股汹涌的血就这样涌,最后一个不成形的肉团出来了,它仍是呆呆地踱步。绛杈漠然地看着那肉团,不知凭了什么,它认定它将是匹红色的马。它想:多么侥幸,它终于没有沦为一匹马。
人们用最精的料喂它,它懂得她们的每个眼神每个手势,它知道那里面饱含怜悯和安慰。她们轻轻用一把鲜红的梳子替它梳理鬃毛,它想:她们这样做是一无所图的,因为她们已明白它不会再有价值。它跛足,并很可能因为这次流产而失去生育功能。她们这样关怀一匹等于报废的马实在是不必啊。
它用美丽的睫毛掩住它的眼。
她们酸楚地看着正值青春的绛杈一眨眼工夫已变成一匹衰老的马。她们对一匹无利可图的病残母马怀有如此深切的同情,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情感实质上超越了人畜间的正常关系。绛杈闭了闭眼,或许表示它领了情。
绛杈从此失去了美色。它默默随马群东奔西走,无可奈何地熬着命定的寿数。
小点儿隔着一大群马与沈红霞谈话。
“听说杜蔚蔚走了,去场部治病了。”小点儿对久疏消息的沈红霞说:“你晓得不,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
沈红霞不知道,但她猜到了。
她望着明显壮大的马群,不置可否。其实此时暮色垂降,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小点儿递给她干粮,她的动作一再失误才接住。她的动作像个梦游者,在空虚中认真地做这做那。小点儿见她提起水壶想给自己倒一缸子水,但把水全倒在了地上。尽管这样,仍是没人忍心把这一事实告诉她本人:她的夜盲症已无可救药。但毫不妨碍她放马:马在她无视觉的看守下从不犯规。夜里,她总是坐在那儿轻唤:别跑远,黑子;回来,黄马…
小点儿这时绕过马群走到她身边,说:“总有一天知青要走光,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走…”
沈红霞将脸慢慢转向她,刹那间,小点儿感到自己卑劣的往昔被这双没有视觉的眼看透了。
她对她俩说:“正是她。我肯定她是那个犯罪集团的女魁首。”
陈黎明咬咬嘴唇,想说又有点怯的样子看一眼芳姐子。三人中间,她最年轻却带有久远的历史。芳姐子开口了:“按你说的那样,她不是已经变成了个好人了吗?
陈黎明这才鼓起勇气说:“她用她如今的行为证明,她是能够脱胎换骨的…”
“红军里活捉的白狗子也不杀哩,只要他肯把枪口调转去。”芳姐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