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一齐欢乐。一听说场部派人来专门要红马,叔叔咯吱吱嚼橡皮筋的嘴停住了,酒壶也停在半空中。“现在晓得了吧,”他对新来的姑娘们说,她们因把橡皮筋给他嚼,只好披头散发。“一匹好马根本保不住密,整死整活也要被搞掉!”
大家紧张地开会商议,叔叔擦他的枪,不发言。沈红霞果断地说:“不给。”红马的前途是应征入伍,立功建勋,成为一匹载入史册的光荣战马,而绝不是取宠某位要人的玩具。
大家告诉她,要红马的不是别人,就是曾一再给她们荣誉的那位白发苍苍的将军。
沈红霞淡淡笑一下,表示她早知道。人们还看出她的反应:瞧你们在提到将军时这股又胆怯又兴奋的没出息劲儿。沈红霞听说喜欢红马的其实是首长的夫人。她说:“假如是首长本人想骑它…”大家立刻说,正是首长本人出面来要它的。“也不给。”沈红霞说。她拄着木杖走出门,让大家慢慢去理解她的话。在离屋子很远的地方,跑着红马和绛杈。一个人影倏然一闪,不见了,沈红霞警觉起来,想搜索和跟踪,但腿一闪她摔了下去。从同一个平面上,她看见伸在草丛中正对着她的枪口。若不是她及时摔倒,梗塞了枪的射程,红马或许已被谋杀了。她不知怎么就往枪上一扑,仔细看看,持枪者不太陌生,再看细些,她认出他是叔叔。
叔叔只得站起来把枪收了。“我在几年前就对你讲过,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杀掉。”他指着红马说。红马这时煞住步子,钩下脖子使身体盘得很圆。他见沈红霞用沉醉的目光瞅它,他想,你好好欣赏去吧,它根本不是一匹真实的骏马,它的存在只是世世代代骑手的梦想与呼唤。你相信有这样一匹红骏马,因此才有它;你以为它是红色,它才有这么红;你感觉它美丽,它才这样让你醉心。假如一切都相反,那就什么也没有——根本就没有这匹为之明争暗夺的红马。叔叔心里始终坚持这想法:实际上是不存在这样一匹红马的,它的完美及一切优秀特性都证实世上根本没有它。
第二天姑娘们跑来问沈红霞:“来了一辆大卡车要带红马走!咋办呢?”
“让他等着吧。”沈红霞坐下来,于是大家都坐下来。“真是有意思,是不是?”她微笑着看所有人一眼。于是她们明白,她是说:要军马就该光明正大来领,按手续一级级办,干嘛整辆大卡车,还贼头贼脑罩着篷布。大家这才明白,在她们把消息通报她之前,她早把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那个被派遣来接马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走进她们的泥坯屋,里面黑得像洞,只见一群影影绰绰的长头发身影,从那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平稳沉重,无止无休,似乎没有间歇的可能。再走近些,越发感到她们齐声朗读的是他完全听不懂的深奥语言。他气急败坏,干脆走到她们身后,一看,每人手里捧的是他熟透的红语录本。奇怪的是,这本被几亿人熟透的书经她们一读怎么就句句都晦涩难懂了呢?他使劲看,那上面每个字他都认识,可她们诵读的他却一点也听不懂。
他开了空车回去报告领导说,女子牧马班会用一种谁也不懂的语言诵读红宝书。领导问他:红马呢?他才想起任务没完成,他是被那听不懂的诵读震慑住,甚至还有些感动,既而稀里糊涂离开的。
沈红霞顶着一场春天的大雪到了场部,因为那辆卡车隔两天就开来一次,索要红马,沈红霞终于决定随车见一趟领导。不知为什么,领导都有些怕她似的,当她一出现在那幢孤零零的小楼下,他们一个跟一个都从小楼里下来,在大雪里陪她站了好一会儿。
当她决定去省城时,立刻有辆吉普车把她载走。她按场领导提供的那位老首长的地址,终于走进一扇大门。梨花开得院子服丧一样雪白,她想起另一个院子也开满梨花,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向一座一模一样的楼房。楼房里也有无尽地向前延伸的红地毯。也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发出各种指令,带领她的人显然是按那指令让她向左向右。最后在一间特别温暖全是阳光的房间里,她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军人。正因为光线过分充足,所以使她看不清他的脸。
白发在阳光中银灿灿的。从握手的力度沈红霞知道他正是曾经赏识过她,甚至向她行过一个军礼的老将军。虽然他的脸一点也看不清,但她感到他和蔼而严峻,她讲起红马的事。
他感到奇怪极了:他只是在心里有过一闪念,想把红马弄到手骑骑,因为他从年轻时就向往一匹那样的红色骏马。但仅仅是一闪念,连他自己都没当真,下级们怎么就认真地办起来了呢?就像他在任何会场的主席台上出现,就会有麦克风对准他,无论他怎样小声甚至无声地说话,都会被它立刻宣扬开来。其实他有时的话是毫无意义的自语。现在呢?连他没说出口的念头人们也听得见,并分毫不差地好比听他郑重而大声发出的号令。
他对沈红霞说:“你做得对,好女子。红马是国家的,别让哪个私人搞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