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伴们和一大群马,在与我相隔半个世纪的远处等她。我送她出门,隐约听见昔日草原的马蹄。
沈红霞蹒跚着向前走。刚才她告诉我:她们的马第一次参加应征竞选。远处是往昔的原野,我不可能与她同行了。
送马应征是牧工最兴奋也最紧张的时刻。太阳很大,马蹄踩在封了一冬已脆硬的厚雪上,在漫无边际的白色中静止的光阴顿时活动起来。女孩们在所有破旧的军装里挑出稍微新点的穿戴起来,冻伤的脸发硬,头发一冬未洗了,但也尽量梳得整齐。从镜子碎了之后,所有人对自己的形象都自信起来,再说,她们早已蔑视少女的本来面目。沈红霞抬起头,忽然看见两个也在奔跑的身影。她想喊,但隔着整群马。那是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这时马群跑乱了,她扯开喉咙吆喝马。她边吆喝边对她们笑笑,有点难为情,表示我们干的就是这个,跟你们那时不能比,谈不上流血和献身。
她俩仍是随马群跑。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锣鼓声。沈红霞想,原来这两个先烈也像普通少女那样爱热闹,她们早已色败的容颜在这一刻显得那样活泼。
马匹应征的尺度很严格,身高从肩胛骨算起不得低于一点二八米。马与人静悄悄地各立一边,几个穿马裤、着长统皮靴的军人不苟言笑地走进来,拿着标尺,在被推荐出来的马身上横量竖量。马似乎懂得这是它们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全都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尽管合乎规格的不多,但每匹马的气质都体现着它们自身以及养马人的尊严。
女子牧马班荐出的所有马都落选了。她们一年含辛茹苦,过着男人都难以忍受的生活,结果都灰溜溜的。自然她们能得到谅解:由于她们毕竟缺乏放牧经验;由于近处草场的贫瘠。领导们挨个拍着她们的肩:不容易啊,很不容易。然后一辆车开到人群里,人与马很没必要地为它让出个极大的圈子。
车门开了。出现了那个老军人老首长。立刻,他面前就有了个麦克风。老首长挨个辨认,终于认出沈红霞。“是这个好女子。”他自语道,麦克风轰的一声让整个草地响起这句评语。沈红霞现在站在了他面前。首长发现她长高了个头,脸粗糙得惊人,使他不敢相信这是一张少女的脸。首长没再说什么,而麦克风忽然发出一声又长又凄厉的嗡鸣。
应征大会在首长的汽车开走后结束了。
场领导对沈红霞以一种特别的神色注视着,然后说:为了保住你们这个女子牧马班,我们准备长期亏损下去。你们的事迹都上了省报,你们是全场的骄傲。沈红霞的脸变得比平时更红。不远处,就站着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她们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在女子牧马班准备赶马回营时,骑兵团几个军人挡住了她们,张口就问红马。柯丹一下从鞍镫上立起来,大吼大叫地说:“什么红马绿马,不晓得!”她不容分说地朝姑娘们一挥手,用当地土语喊道:“姆勒子①(即“娘儿们”)们,上马!”
沈红霞这才悟过来,班长柯丹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挠她骑红马来参加军马应征会。两个隔世女伴始终不远不近地陪伴着她,她们的交头接耳令她有些不安与不快。她们心里怎样评价她今天的作为,她不得而知。
归途上,柯丹反复感叹:一匹好马硬是保不住密,硬是藏不住。从此,身上常发出马汗味的柯丹认真爱起卫生来,每天洗脸洗脚,然后悄悄地把洗下来的污水拿去喂红马。不久,沈红霞就从红xx眼里看到排斥与生分的神色。红马再不像过去那样任全班所有人骑,除了柯丹,任何人休想摸它。大家奇怪极了:这马早让沈红霞出生入死驯出来了,怎么又突然作怪?!
只有柯丹因得计而暗自快活。有天红马终于踢了沈红霞一下。她坐在地上,捂着痛处。望着这位曾彼此磨难又彼此懂得的无言的友人突然反目,她酸楚地怔住了。她不知道什么东西离间了她与它。
她终于知道什么东西离间了她与它。那是在红马失踪之后。
军马应征那天,一位高个子骑兵连长问牧马班的姑娘们:“你们班几个人?”
“七个。”她们说:“你看,不都在这里吗?”
连长貌似爽朗地笑道“真是七个巾帼英雄哩。”她们也笑道:“场里男同志叫我们七叶一枝花。”姑娘们做着鬼脸,都觉察到这离题八丈的比喻无疑是打趣,甚至不无恶意。但她们不在乎,她们早就不照镜子了。大个子小连长骑着黑骏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