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西未戌初时牌，正是风急天暗之时，稀薄的云层像是被一位初学作画的童蒙蘸了淡墨，胡鸦涂（扌 周）染一通，淡黄紫轻褚微褐混杂，月亮像得了黄病的人的脸，死样活气地透过时隐时现的云窥视着人间，照得残雪斑驳的街衢屋一片朦胧，像满街都是里胡哨的怪兽在窜伏跃，给人一诡异凄凉的觉。李侍尧站在门，被暗贩里裹着细雪的寒风扑面激得浑清冷，混烦躁的心绪似乎驱逐了不少。从这里自西向东望去，一片浑蒙的夜远便是徽班在京新建的大戏园，灯、绣球灯、纱罩西瓜灯、串儿灯五颜六，艳光织，园外卖汤饼小吃的羊角灯、气死风灯、孔明灯像被一层雾岚笼了，若明若暗若隐若现的幽幽闪烁，也像是有跃不定的样，急弦繁之音远远传过来都不甚清晰，只隐隐断续听一个女声息随节唱：

李侍尧无声一笑，说：“别怕，我不是歹人。路过这里瞧你们歪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们是妖怪呢！北边就有座王庙，到那里生堆火不比这里？这是你娘么？她有病？”

鞭惜舆，谁分玉骢骄…

“啊！”那女孩也不防这个时候会有个男人悄没声走近了问话，吓得一个缩，噎着冷气惊呼一声，问：“你，你是谁？”

“这里几个破庙都住满了…”女孩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迭迭打颤说：“住的都是

细袖夭桃，乍惊回云雨…云横树杪，雨余芳草。画眉人去走章台。望迢迢，金

“好了好了…不说这件事了。”李侍尧越听越心烦，将一件猞猁猴坎肩在袍外，一边扣着钮，一边笑：“算我知过了还不成么？我去走几步缓散缓散，你两个再商计个稳妥办法，务必把事情来龙去脉清白——有人来，没有急事请他明日在驾到军机见面。”说罢，背抄着手踱去了。

李侍尧漫无目的信步顺歌音向戏园踱着，蓦地听见旁有人“唉…”地长声叹息一声，因为离得极近，叹息声音又极似一声闷得好容易才透的一声。森森的，猝不及防间竟把他唬得上一颤，发儿都倒竖起来。略定定神偏转脸看时，却是到了江浙会馆楼门前，黑魃魃的门无遮无挡，似乎里边有一团茸茸的事在动。他觑着凑近了瞧，才见原来是一对讨饭的母女蜷缩在墙，暗地里看不清，那妇人仿佛中年，小姑娘约可十二三岁，都是面目模糊，靠墙偎在一床破被里，似乎都在瑟瑟发抖，李侍尧问：“贼冷的天儿，怎么窝在这里？”

洋教泛滥，事关国大政上不得有丝毫怠忽宽纵”所以一上任雷厉风行，下令撤掉了这些洋行，查办了“勾结洋人妄行传布天主教”的翻译买办。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英国人牙法国意大利人既在广州，又都是买卖贸易的事，要压制中国人不和他们“勾结”真是难于上青天！不许明的来暗的，十三行压是从来也不曾“撤消”过…由严禁到弛禁，从弛禁到睁一闭一，说白了，压从来也不曾“禁”过！离任时就这么个情势，若不请旨“恢复”新任总督一去，一切全都昭然若揭，即使是自己的亲近好友接印，也是难乎为继，如是对接任，一封陈情折上去，非但十年“卓异”名声保不住，指不定还要背上“欺君”罪名。张智，在乾隆和洋行商人两说合弥，事情总算稳妥办好，公行里为谢他“在万岁爷跟前为民请命、奔走说项”送了十万两银票给他作“荣行程仪”——他真正的心病在这张银票上。所以一听“砸黑砖”就像初次偷情的小媳妇乍闻“野汉”三个字，立时就慌了神。既然是一场虚惊，李侍尧倒觉自己杯弓蛇影的一惊一乍太不沉稳的，自嘲地一笑，刚说了句“蚍蜉小虫不足为虑”突然打住——从从云听来的只言片语靠得住么？他皱了皱眉，接又：“我家属都在广州，来北京就成了无之萍，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还要留心探听，一是不能我关心这事；二是舍得银，要个落石。”

“东翁说的是。”张受永：“我们比不得桂中堂、纪中堂，有一事儿，立就有许多人透消息献主意殷勤讨好儿。东翁的不在北京，在万岁爷跟前得用，又容易招来忌恨。人在暗我在明，一不小心就要落人家儿里。”李八十五：“不是我说爷，爷和和老爷闹生分就很无谓。可不是他得罪外任官，撺掇着爷拿爷当枪使的过？要不然，像这些事儿来，去问问和老爷，底细立时就清楚了，我们爷吃亏就吃在太直太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