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大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圣人语录，不是光鼐造作的言语！”听纪昀提到“堂令尊”窦光鼐忙顿首叩，仍是不不慢从容解说：“我的后两句诗，其实就是恨此不生于皇家西苑之中！倘若圆明园、畅园中也生怀抱迎，何劳皇上昼夜宵旰之余，奉太后来此游幸？如此，皇上孝养之心得以成全，江南百姓得安，仪征百姓得安！”

“臣何敢悖狂无礼！”窦光鼐卟嗵一声双膝跪下，连连顿首，声气虽然柔弱，却是说得清晰简捷“窦光鼐也是君之臣人之，岂敢轻皇上孝养太后至诚至德？惟我皇上治天下夙夜勤政唯仁唯孝，此为有目所共睹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谓之大仁大慈。太后、皇后，是天下之母，冒此雪后残寒往返百里观赏瑞，仪征县兴师动众三九严寒破土筑路修桥建，倘若皇上知玉辇驻驾的关帝庙，原来存放过不少穷民冻殍，穷饿劳累而死的民夫也在这里停厝，岂不有伤我皇上民如之至意？”

两个人都松了一气，这诗句意韵和平温婉，无论如何不至于大遭斥侮的。听下两句，却突地气一变：

纪昀心里不禁一，乾隆的秉和窦光鼐的脾气他都是太熟悉了：一个半违拗不得，一个又偏恃才傲，半不肯违心屈就。此刻针尖麦芒儿相对，可怎么好？看刘统勋时，也枯着眉目光盯着窦光鼐，似乎心中也在担忧。无可奈何间，窦光鼐已开咏哦：

“皇上确是尧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

柔枝韵随堤柳，意若大槐峰。

这番话前面听来并无差错，病仍在收煞结未。乾隆细思，愈觉不下火去，霍地站起来，恶狠狠一笑，说：“连朕南巡你也不赞同？把朕供在紫禁城，象明神宗，二十年不，由着朝纲败坏，不伤民间疾苦，不知吏治好歹？——你迂腐！——你昏愦！”说着将手中杯直掼去“朕南巡是敬天法祖之行！大舜也曾南巡，圣祖六次南巡——天下熙然向化！怎的朕南巡，百姓就不得安？”

此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简直是直斥乾隆小仁小慈，只顾自己尊亲，忘却了天下人皆有老幼——连修路死人、野有冻殍，都算在了乾隆账上！站在班中的文武官员，看着乾隆愈来愈沉的脸，一个个面如土颤栗，哆嗦着直想下跪，但军机大臣不带，皇帝没发话，跪也不能随意的，只索着。纪昀生恐乾隆顷刻之间雷霆大作，当场死这个书呆，那就不但仪证之行，连整个南巡都要蒙上一层灰，酌量再三，乍着胆在旁断喝一声：“窦光鼐，为政举大义不泥小故。皇上万几宸函，不计劳倦之奉太后笑颐养，此是以孝示范天下。你竟敢谬解经义，以小仁小慈之名加之尊上！凭你的本心说，太后来观瑞，难是过份之举？你也有堂令尊，不曾陪他们赏观剧么？”

料应西苑太寂寞，雪遍枝荣！还是说来了！这个窦光鼐真真拗得不可思议！众还在品味，纪昀和刘统勋都已听诗中讥刺，毫不容情，竟是直冲乾隆臆！

“好！”乾隆脸白如纸，气得浑抖，指着窦光鼐，

无下文。和前面纪昀刘统勋连篇累牍的奖赞比较，无论如何听去都象是在敷衍，乾隆脸上已是没了笑容，他本来已对窦光鼐有了好，今儿有意当众调侃，一则示以众臣天度量包容四海，二则使窦光鼐更加知恩蒙，为今后大用留作地步。窦光鼐如此寡趣而且不知斤两，顿时扫了他的兴，盯视窦光鼐良久，他透一气，不无讥讽地：“想必你有更好的了？念来朕听！”

窦光鼐本来低着的又向下伏了一下，说：“臣文思蹇滞，恐有污圣听，今日没有应诏作诗，祈皇上恕罪！”“这也算不了甚么。今日缴白卷的恐也不在少。”乾隆听这话，厌憎的心平了些，边说边伸手向王八耻要茶。王八耻忙从貂的银瓶里给他倾一杯递上，乾隆只漱了漱摇：“凉——朕是知你的，自幼就是神童嘛，连登第直清秘之府，你就占一首给朕此行助兴如何？”

“朕决意南巡，五次下诏各地不得借迎驾增捐加赋，不得扰民，不得——”他突然打住，把“不得妄报祥瑞”生生咽了回去“——至于民间富庶殷实之家，沐浴圣化向往皇恩，自愿乐输，难要算作朕急征暴敛？”

“看来你毕竟骨鲠在，你是不吐不快啊！”乾隆目光有些愤郁，气冷得象凝霜寒冰，缓缓说：“朕让你助兴，你来扫兴！你是说谁？是太后，还是朕躬？朕是因为畅园、西苑太寂寞，到江南游冶玩赏来的么？”

“回皇上…”在暴怒的乾隆面前，窦光鼐上一颤，刹那间的怯懦过后，又恢复了镇定，只是面变得异常苍白，叩说：“臣有词不达意，只问心无愧而已。南巡…化钱太多了，老百姓负荷大重，恐伤我皇上尧舜民之心…”他泪忽然夺眶而“唯愿皇上垂拱九重，无为而治——似此仪征之行，臣即死不敢以为然！”